第37章

    北风忽紧,雪落成霜。
    马车前的青布帘子被缓缓掀开,露出一张清俊成熟的脸庞。他起身下马车,垮着肩膀站在风雪中,一言不发。
    眼神悲凉死寂地望着白圭,脸上分不清是雪化了还是泪珠,半晌才狠狠地一抹脸,神情疲惫。
    “先生叫我送书来,白圭以后有空多看看。”老者愈发清瘦了,颇有形销骨立之感。
    张白圭抬起头:“我看不懂,得夫子教我。”
    他年岁小,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大人间气氛涌动凝滞,他情绪也不好。
    林修然转身要走,背对着二人,声音闷闷的。
    “再说。”
    他嗓音暗哑,见两大箱书被搬下来,沉默地上了马车。
    赵云惜不放心,掀开帘子道:“夫子别走,下车喝碗热汤吧。”
    马车内一片平静。
    小白圭脸上落了许多雪,有些发抖,他趴在车辕上,小脸冻得通红,努力地踮起脚尖看夫子:“夫子,吃口热饭吧。”
    林修然望着他晶灿的眸子,眼尾一片猩红,半晌才缓缓道:“成。”
    他三日粒米未进,浑身已没有知觉。可不忍拂了学生好意,终究下了马车。
    小白圭用头顶着他的手,笑眯眯道:“夫子扶我!”
    赵云惜从另外一边搀扶,笑眯眯道:“灶房暖和,夫子先去灶房喝杯热茶,文明,你去豆腐坊买刀豆腐,再买点豆皮!”
    冬日里,人在冷透了的时候,有一碗烫烫的酸辣羹,吃起来最是抚慰人心。
    林修然纵然心里定了主意,却仍旧贪恋这人间温情。他搂着小白圭,温柔地用锦帕将他脸上的雪拂落,用围巾把他小脸裹住,才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一起烤火。
    白圭乖乖地任他折腾:“夫子,我好想你哦,我练了你给的字帖哦,但是有好多不懂的地方,望夫子解惑。”
    “慢慢来。”林修然声音涩然。
    赵云惜生火烧灶,择菜洗菜都十分麻利。
    家里条件有限,把炒的油渣拿出来复炸一下,加入开水,菘菜丝、萝卜丝、木耳丝、豆腐丝放进去煮,见差不多了,再打个蛋花,勾芡,稠呼呼的一碗,再放醋和茱萸粉,闻起来就辛香酸辣。
    “夫子尝尝这酸辣汤,酸中透着辣,又开胃又暖和,最适合冬天喝。”
    室内冒着暖融融的热气,赵云惜在一片云雾缭绕中,盛了四碗,让白圭和甜甜陪着林修然喝汤。
    小孩天真无邪,他俩吃东西也香,人在不愉快的时候,非常需要小孩来治愈,比大人说一千道一万都强。
    她端着饭碗站在灶台边上喝。
    林修然让她坐。
    赵云惜腼腆一笑:“不用了,我就是个伴奏的。”
    林修然:……
    热辣酸香的汤羹进肚,整个人都暖融融起来。
    赵云惜又快手快脚的摊了个鸡蛋煎饼,笑眯眯地呈上来:“白圭,哄着夫子吃点。”
    暄软的鸡蛋饼微黄,上面撒着葱花,闻起来就香。
    “夫子乖乖吃饭哦。”小白圭奶里奶气地哄。
    林修然几欲落泪。
    先生已经吃不下饭了,鼓着最后一股气,硬是把他赶走。
    他说,心学不能没有传承。
    他说,他要死了。
    他说,心学是他一生的心血。
    他让他走。
    可朝中上下,心学传承者众多,不缺他这一个。
    他跟先生讲了,他碰到一小儿,资质绝佳,若先生见了定然欢喜。
    林修然眨眨眼睛,闭着眼睛靠在太师椅上不说话。
    赵云惜偏偏又盛了一碗酸汤,在他面前吸里呼噜地喝。
    “作甚?”他不耐。
    “喝汤啊,我胃口大,一顿要喝三碗。”赵云惜哼笑:“蘸雪吃酸汤,都知滋味好。”
    林修然看着她,有些无奈,满腔愁绪被她绞了个稀碎。
    “先生没事吧?”赵云惜觑着他的神色问。拿来两箱书,林老头又半死不活,看来情况非常紧急了。
    但有些话,得他自己说出来才好。
    “不大好了。”林修然一直沸腾的心,在农家小院终于安顿下来。
    “夫子今天别回去了,就在小院住,第三进就是你和夫人的房间,都备得好好的,棉被、暖炕都有,你将就着睡一晚。”
    赵云惜笑眯眯道。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神色缓和下来,摇头道:“不必了,我回去看看他们。”
    他说走就走,怕是让妻子吓坏了,回去再看他们一眼,把事情都给安排好。
    赵云惜欲言又止,拍拍白圭:“去,送你夫子回林宅去。”
    林修然哭笑不得。
    “不必了,我还得送他回来,这么冷的天,你们在家便是。”他道。
    然而,马走不动了。
    它这些时日在风里来雪里去,这会儿和骡子依偎在温暖的牛棚里,动都不肯动。
    刘二尴尬地看着他。
    “罢了,刘二,你回去报于夫人听,我回来了,在白圭家,明日再回去。”林修然道。
    他也累了。
    赵云惜让张文明给他提了一桶水。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后院走去。
    林修然便想起来,那伤眼睛的一沓文章。
    “劳烦。”
    “夫子客气了。”
    张文明恭谨地寒暄,给热水提过去后,赵云惜去房间把床铺好,又烧好火炕,把日常用品都放在房内,拿了一套张文明未穿过的新衣。
    林修然立在门口看着她忙碌,温和道:“我自己会,你不用忙了。”
    赵云惜应了一声,絮絮道:“夫子头一回住,当然要弄得舒服点。”
    不过她没有过多干涉。
    “夫子晚安~”小白圭冲着他甜甜一笑,快乐道:“我家被窝可舒服了,你喜欢什么香味?桌上有木樨、栀子、清莲、茉莉等等香味,喜欢的味道可以撒在被窝里,就会香喷喷的,我可喜欢了。”
    他指着桌上的香露,奶里奶气地叮嘱。
    林修然点头,摆手:“行了,你们回吧。”
    把林修然安排好,刘二安排在客房,都休整好了,这才回去睡觉。
    隔日。
    赵云惜在晨光微熹时就起床了。就见身量清瘦的看着穿着张文明的衣衫。
    她这才发现,他身量和骨架都大,穿着张文明的衣裳,竟然没什么余量,甚至正好的程度。
    “夫子,早啊~”她道。
    “夫子,早啊~”小白圭道。
    两人一起看向甜甜。
    甜甜:“夫子,早啊~”
    林修然扶额,却也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早。”
    清晨的阳光金灿灿的,照在人身上带着温暖的光。
    林修然眯着眼睛看,挽着袖子道:“早餐呢?”
    他饿了。
    赵云惜顿时乐呵呵道:“估摸着我娘在做了。”
    甜甜连忙道:“在做,在做。”
    林修然垂眸看着她,感觉这孩子言语上不太灵秀,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温和道:“昨天运来的书,你们都保存好。”
    赵云惜点头。
    “放心好了,绝对妥善保护。”她笑眯眯回。
    “漫天风雨你会选择了我,只是为何如今我们不顾一切,追求真爱坚持理想~”
    赵云惜轻轻地哼歌,把面前的山茶花都收起来,打算拿到旧屋去,到时候做香露用。
    这是特意挑的品种,山茶大多无香,面前的却幽香扑鼻,她很喜欢。
    林修然听完猛然怔住。
    “你再唱一遍!”他声音急切。
    赵云惜茫然地抬眸望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哼的什么。
    “漫天风雨……”林修然提醒。
    她这才想起来,轻轻地唱着,见面前男人的眼眶又红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见先生去了吗?难道还有什么……意中人?”要不然怎么会对情歌反应这么大。
    林修然一口气梗在喉头。
    吐不出来咽不下。
    “你脑袋里就装这么点东西吗!”他皱眉。
    赵云惜腼腆一笑。
    吃瓜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夫子吃饭咯~”小白圭颠颠地跑过来。
    几人一道往灶房去,昨日心情不佳,林修然没来得及打量这小小的院落,今天看了,才发现格外不同。
    很清爽雅致的农家小院,古朴又不失趣味,很有烟火气。福米凑过来,不停地嗅闻着,小猫咪在他腿边蹭来蹭去。
    林修然皱着眉头,看着衣襟上沾了猫毛,他俯身捏住小猫咪的脖颈。
    “喵~”
    小白圭过来把肥嘟嘟的猫咪摘下来,一本正经道:“夫子,不能欺负你的学生哦。”
    林修然慢条斯理地捏住它,跟它眼对眼,就要欺负!
    “吃饭!”赵云惜喊。
    李春容出来,连忙道:“林夫子屋里请,农家小院没什么贵重东西,您将就着吃两口……”
    见她诚惶诚恐,林修然眉眼微抬:“李娘子不必客气。”
    说着他就进了厨房。
    桌上摆着六副碗筷,炸的有面窝、油条,煎的有鸡蛋饼、馅饼,蒸的有包子馒头,煮的是浓香的米粥。
    还有炒的清爽小菜,满满当当一桌子。
    李春容转身就出去忙了,她不爱和大人物坐一起吃饭,实在是拘谨的慌。
    张镇看了她一眼,紧接着招呼林修然:“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林修然吃东西很优雅,进食速度适中,动作却很好看。
    赵云惜多看两眼。
    琢磨着等白圭老了,也是这样装正经的可爱老头,面容清俊,头发花白,应该很有意思。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林修然眼角眉梢都带着颓唐死气,却被他藏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