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岑康宁猜自己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所以祁钊才会把车开到肯德基门口。
    可惜,祁教授如果再细心一点的话,应该就能发现岑康宁其实是忠实的麦门信徒。
    心情好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出现在麦当劳里,点一模一样的麦麦脆汁鸡。
    在岑康宁看来,麦麦脆汁鸡加冰可乐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食物。
    能够驱散走所有的阴霾,也能够让所有的快乐都加倍。
    如果这个世界可以跟麦麦脆汁鸡一样简单就好了。
    无论岑康宁在什么时候,去哪里。
    都可以点到一模一样的麦麦脆汁鸡。
    然而最近连麦麦脆汁鸡的配方也变了,更何况是比麦麦脆汁鸡复杂一万倍的人呢?
    —
    “我刚到黄家的时候,只有六岁。”
    麦当劳餐厅里。
    岑康宁回想起那天,本以为会遗忘掉,却十分清晰的记忆。
    “那天真的很冷,我住在大伯家里,没有厚外套,就穿着我哥的旧校服。很薄的一层校服,我冻得都快要感冒了,一直在流鼻涕。”
    “那时候就想,好冷啊,要是有人给我一件棉袄就好了,不用太新的,旧的也行,破的也行。”
    “但没人给我。我早上刚一起床,就被大伯拽走上了车。”
    “车是往市里开的,我有点害怕,但挺开心的,因为车上很暖和。结果你猜怎么回事?到了市里我才知道,原来是我爸妈出事了。”
    岑康宁用手比划出当时所看到的场景,说:“他们就这样躺在那里,脑袋都被砸烂了,我根本认不出他们。”
    本来岑康宁就跟父母不太熟悉。
    从小他在爷爷奶奶家里长大,跟父母见面只有偶尔过年的那几天。
    后来爷爷奶奶过世,岑康宁又被送到大伯家,对父母的印象就更为模糊。
    忽然猝不及防地被拽到太平间里认尸,岑康宁其实没有多少伤心,有的只有恐惧。因为尸体过于可怕,他被吓哭了,然后大伯拉着哭到崩溃的他来到另一群人面前。
    具体说了什么岑康宁已经忘了。
    因为岑康宁对于当时的场景实在是过于恐惧。
    六岁的小孩子,忽然被迫面对血淋淋的两具尸体,大伯却说,尸体是他的爸爸妈妈。
    岑康宁不明白。
    爸爸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不是在外打工吗?
    虽然跟岑康宁见面的机会着实不多,但印象中,爸爸妈妈至少是完整的,干净的。
    小孩子在感觉到恐慌的时候会下意识想要躲在最亲近的人身边,仿佛只有拽着那个人才会有安全感。岑康宁当时也是那么做的,他一直拽着大伯的衣角,拽地很紧,怎么都不肯放。
    大伯却强行拉开了他的手,说:“宁宁,你得留在这儿。”
    “我不要,大伯。求求你。”
    岑康宁哭着求他。
    大伯很狠心:“不行,你必须留在这儿守着你爸妈,这样那些人才会赔钱!”
    岑康宁茫然且无助,哭着:“赔钱是什么意思?”
    大伯说:“你爸妈死在了工地,工地上必须负责。”
    岑康宁到底还是太小了。
    才六岁,还没上小学。
    对于一个连生死都还不太能分得清楚的小孩儿来说,给生命赋予价值,果然还是太难了一些。
    他不知所措,也无处可去。
    只能听大伯的。
    大伯让他留下,他就半步也不能离开。
    “太平间好冷啊,好冷好冷……”是岑康宁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瑟瑟发抖的程度。
    “应该是为了尸体不腐败,所以开了空调吧。但那是大冬天,我又穿的那么少,感觉都快被冻成冰棍儿了。”
    “是真的很像冰棍儿,因为那时候我很瘦,就细细长长的一根。”
    “嗯。”
    祁钊说:“现在也很瘦。”
    腰间几乎没什么肉,单只手臂就能环住。那天晚上祁钊曾经环过,所以有发言权。
    身上唯一可能肉多一点的地方就是臀部。
    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比现在还瘦。”岑康宁还不知道自己的屁/股被人私自评价,补充说明。
    又接着道:“可以想象那个时候我真的对怀念我爸妈没什么感觉,只想暖和暖和。”
    “所以当军叔和娟姨出现的时候,军叔给了我一杯热水,娟姨给了我一条围巾。当时我真的……很感动。”
    小孩子能懂什么呢?
    岑康宁不过是想活着罢了。
    被冻成冰棍儿的他终于能够暖和一点,于是下意识地朝着这对儿夫妻靠近。
    再然后,大伯出现了。
    不知大人们做出了什么交易,总之最后大伯带着笑容离开,临走前把岑康宁交给了黄军。
    “以后你就跟着黄老板过。”
    大伯乐呵地摸着岑康宁的脑袋,对他交代。
    岑康宁当时还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给自己热水的黄军一定不是坏人,给自己围巾的李宝娟肯定也不是。
    他就那么被夫妻俩领回了家。
    然后浑浑噩噩地在黄家住了下来。
    “刚住进去的时候,一切都还好。我那时候可能是被冻坏了,也有可能是营养不良吧,总之经常生病。”
    “一生病,娟姨就给我喝糖水,煮姜茶。”
    那会儿也不觉得这些东西其实不治病,只觉得好喝,温暖。说来挺好笑的,岑康宁喜欢上甜食,可能就是从这时候开始。
    “娟姨那会儿还在怀孕,本身自己都需要照顾,但还一直照顾生病的我。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娟姨却总说,没关系,你要把这里当成家。”
    说起家这个字的时候,岑康宁语调很轻,如今也可以笑着说出来,仿佛根本不在意一样。
    “我当时,信了。”
    怎么可能不信?
    因为从没有人这样照顾过他。
    不会有人给他煮糖水,不会有人给他买新衣服。
    不会有人挺着大肚子在厨房里做饭,然后还笑呵呵地递给他一块儿刚出锅的排骨。
    排骨炖的软烂入味。
    连骨头渣都香。
    那时候黄晓媛也没长大,跟岑康宁一样的年纪,每天睁开眼,黄晓媛就扎着两个乱七八糟的辫子,拿着自己的玩具来找岑康宁。
    “弟弟,你要快点好起来。”
    “弟弟弟弟,你玩过芭比娃娃吗?”
    “弟弟,走,我们一起去小商店,姐姐给你买辣条吃。”
    黄晓玲的年龄大些,当时已经在上学,而且玩心重,每天早出晚归,跟岑康宁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不过每一次见面。
    小学生黄晓玲总是能够拿出大姐大的架势,让岑康宁见见“世面。”
    “这个是五年级的暑假作业,你们见过吗?”
    岑康宁看着她书桌上写着各种数字符号的数学作业,眼里露出惊叹,很配合的:“哇哦,我没见过,好厉害!”
    黄晓玲很满意岑康宁的反应,得意洋洋道:“这可是爸爸奖励我的,不是谁都能有的。”
    岑康宁天真地说:“爸爸以后也可以奖励我吗?”
    黄晓玲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要特别优秀才可以被奖励!”
    岑康宁记住了这句话,后来上了小学以后,他一直非常努力。很努力地变得优秀。
    因为只有特别优秀,才能得到黄军的奖励。
    但当时的他还不懂。
    优秀有时能够得到奖励,有时,却只会带来不幸。
    跟黄晓媛第一次吵架,应该是在一个期末考试结束。
    三年级的期末考试。
    俩人在同一个班。
    李宝娟同时去参加两个孩子的家长会。
    但一个孩子的名次遥遥领先,语数英全是满分,老师赞不绝口;另一个孩子,老师提起来就眉头紧缩,眼睛里是浓到化不开的忧愁。
    回家以后李宝娟就揍了黄晓媛一顿。
    黄晓媛那天哭得很惨。
    岑康宁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的姐姐。
    结束以后,岑康宁很懂事地去安慰黄晓媛,他用自己卖废品攒下来的零用钱,给黄晓媛买了一块儿非常漂亮的橡皮。
    岑康宁到现在还记得那块儿橡皮的样子,是粉色的,小公主的造型。
    黄晓媛一直很想要。
    但娟姨说,要她考一百分才给她买。
    黄晓媛考不到一百分,自然无法得到昂贵漂亮的公主橡皮。
    没关系,岑康宁买给她。
    捡一个月瓶子也无所谓。
    岑康宁只希望他的姐姐高兴。
    可黄晓媛收到橡皮,还是不高兴。
    “谁要你的橡皮,都怪你!要不是你考那么好,妈怎么会打我?”
    岑康宁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捡了一个月饮料瓶换来的漂亮橡皮飞进了垃圾堆里,再也找不到。
    他默默地收好了自己的作业。
    从那天开始决定当一个不那么优秀的孩子。
    不需要爸爸的奖励。
    但很快岑康宁发现,不够。
    远远不够。
    岑康宁一天天的长大,黄光远也一天天的长大。与之伴随而来的,却是黄军越来越少的工程,和李宝娟越来越暴躁的脾气。
    “又该交学费了!到底什么时候能拿回来钱?”
    “再等等,工地上……”
    “再等下去家里没米开锅了,还等?!”
    “唉,宝娟,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亲儿子马上上辅导班没钱。”
    “……”
    岑康宁已经很久没见过娟姨笑了,也不记得有多久没喝过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