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日光熏然。
    张白圭注视着面前颇为紧张不自然的青年,眸色深晦,他正想应下,却见面前青年的眼神总是不自然地瞥向娘亲,心中顿时一紧。
    他心念电转间,便知面前青年的真实目的并非那么简单。他笑了笑,正要说话,就被娘亲的手按住了肩膀。
    感受到阻止,他更明白应该怎么做了。
    “今年的章程我尚且不知,你若有心,可否把地址留下,等我打听来,再告诉你如何?”张白圭客客气气道。
    若他说得是真实情况,张白圭很乐意帮他一把,毕竟对于他来说,若无微末时贵人的托举,他的路,也并非能这样一帆风顺。
    张四维虚虚地笑:“谢张大人,小生实在不胜感激。”他躬身作揖,见无人挽留,这才慢慢地走了。
    待远去些,看不见他的身影,高拱这才皱眉道:“能知道你进国子监,此子家世定然不凡。”
    赵云惜点头,认真道:“他家是盐商。”
    听到盐商二字,张白圭紧紧地皱起眉头,怪不得强调他是军户出身,原来是为着攀关系。
    当年王朝晖家只是荆州府的盐商,就已经富到流油。怕是张四维家也不遑多让。
    如此一来,他言语间不尽不实的地方太多了。
    这个信息一出来,高拱便冷笑道:“什么不知进国子监的章程,他怕是看不上寻常讲师,想拜大儒为师!”
    那盐商就有些不够看了,需要更紧实的后台靠山。而张居正这个新秀,和他的娘亲,后台就够硬。
    毕竟林修然以身殉道,所有心学大儒都会顾念他的亲朋后代。
    张夫人却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他总是用眼角余光看女眷。”
    张白圭心中一动,看来并非他太过敏感,而这些条件综合起来评定,他猜测对方想拜师徐阶,打听到娘亲是林修然义女,打听到他和徐阶的关系,还能打听到他们今日来了此处,其中能量不小。
    赵云惜显然也想到了,对方那别扭的姿态,瞬间就很好解释了。
    而且张四维同学,不是什么好人呐。对张居正来说,他就是一条毒蛇,被提拔上台,却在对方死后,直接推翻张居正的政策和改革……
    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白圭去提拔。
    农夫与蛇的故事,看看就得了,自己身边人还是不要有。
    等几人回去后,直接给他递信,说的是寻常入学方法。
    张四维气得要命,然而不愿意提拔陌生人也是人之常情,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也毫无办法。
    心中默默发誓,总有一日,他会出人头地的!
    太阳临落山时,寒气上来,几人这才回家。租来的马车嘎吱嘎吱响,也不知是何处老迈磨损。
    赵云惜撩开车帘,有些留恋地望着窗外景象,她忽然听到白圭开口:“方才那张四维,娘亲怎么看。”
    先前有高拱在场,大家说话都很克制。
    现在只有一家人了。
    赵云惜沉吟:“他身着浮光锦,脚蹬鹿皮靴,头戴玉冠,腰悬玉佩,品质都很高。”
    那代表着很贵。
    能拥有这些,就代表着进国子监不会太困难,但是想挑导师,光是拿银钱还不够。
    而她刚穿越来时,家中也就白圭穿得好些,他们也就穿个细棉,头上连个正经发簪都没戴。
    那才是寻常军户家庭。
    而张四维的衣裳上有极精美漂亮的汴绣,显然不普通。
    “他如今年轻,行事还青涩,若加以锻炼,往后做官,怕是能平步青云。”张白圭满脸唏嘘。
    赵云惜笑了笑。
    今生不得张居正提携,她也想看看,张四维还能走到何种地步。
    但世事无常,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张四维还能做到首辅也未尝可知。
    *
    隔日。
    顾琢光接待了自己庄子上的佃户,这回送来一小篓蘑菇,一小篓早春荠菜,还有一小娄香椿芽。
    她有些为难地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
    好在厨娘接过来,说她会做。
    于是——
    赵云惜被浓郁的鸡汤香味勾得无心练字。独属于农家肥鸡的滋味,香味过于霸道,让人瞬间心神不宁。
    她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
    “罢了,吃饭要紧。”将纸笔放下,她索性拎着剑,在院子里练习片刻。
    张白圭见她舞得好,就拿着过来陪她一起。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顾琢光托腮,满眼崇拜地看着婆母和相公。
    婆母是真有劲啊。
    她闻着大肥鸡的味道,刚开始还觉得香,她片刻后觉得有些恶心。
    “娘~我有点想吐。”顾琢光皱着眉头。
    赵云惜敏锐地听到了。“怎么了?肠胃不舒服吗?”她连忙放下剑,过来问。
    顾琢光实在压不住,想往边上去,但走着走着就吐了。
    她顿时羞红了眼:“娘,我没忍住。”
    赵云惜给她顺着脊背,让张白圭抱着她去坐下,又让叶珣去端茶盏来。
    “可是吃坏东西了?”她担忧极了。
    古代任何小病都可能带走性命,赵云惜瞬间慌得不行,让叶珣出门去请大夫。
    谁知——
    一旁的厨娘盯着看了半晌,有些纳闷道:“这闻见肉香味就想吐,咋更像是有了?”
    赵云惜:“有啥?”
    张白圭:“有啥?”
    娘俩满脸懵。
    厨娘顿时有些无语,但不敢说什么,只笑眯眯道:“寻常农家小媳妇,闻见肉想吐,那都是怀了。”未免主家听不懂,她又补了句:“有孩子。”
    赵云惜:!
    “天呐,你也要生个人了!”她还记得当年看见甘玉竹生孩子的震撼场景。
    顾琢光本来被厨娘羞得满脸红霞,听见说自己要生个人,顿时梗住了。
    大夫来时,就见一家人满脸期盼地望着他。
    老大夫的手一搭上脉,瞬间就明白了,又问了月事,这才笑着回:“是怀了,现在已经一个半月了。”
    这个消息,让院中诸人顿时紧张起来。
    顾琢光没听到恭贺声,顿时心里极为忐忑,难道他们不喜她的孩子?
    “老大夫,可否说说这千金科的医书,我想买来看看,省得照顾上怠慢了。”赵云惜满脸凝重。
    她真的好害怕古代人生孩子。
    老大夫:?
    旁人都是要些医嘱便罢,她倒好,竟然要医术看。
    “东街的书肆里有卖《千金要方》、《妇人大全良方》你尽管去买便是,但切勿自行抓药,稍有不对症,这药可吃不得。”老大夫苦口婆心,又讲了孕期禁忌,这才拿着红包,背着药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回了。
    而此时,鸡也炖好了。
    新采的小蘑菇,炖着刚杀的大公鸡,最表层飘着一层清亮的黄金油,闻着就香。
    但顾琢光闻不得这味。
    只给她盛了蘑菇,这才能勉强吃下。
    “吃不下,勉强吃些,这胎儿要吸营养,你若吃进去的不够,就要吸你自身的营养,伤身子呢。”赵云惜握着顾琢光的手,言语温柔:“全天下都没你重要,你要顾及着自己身体,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赶紧告诉娘,咱家有的就给你做,咱家没有就出去吃,你心里快活就行。”
    顾琢光听罢,轻轻点头。
    她心里舒坦许多。
    她婆母待她,实在掏心窝子,让她一点错也挑不出来。
    “喝点汤?”赵云惜把油都给撇了,笑着道:“润润喉,喝不下就给白圭喝。”
    张白圭立在一旁,闻言连连点头:“家里人口单薄,难得有这样的喜事,我们都不大懂,有什么话,定要跟夫君讲,才能好生地把你伺候舒服了。”
    顾琢光:……
    她清了清嗓子,心里软和地一塌糊涂。
    张白圭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简直是双喜临门。
    在升迁时,妻子又怀孕了。
    他顿时笑得意气风发。
    *
    但是上值时,他就不笑了。
    要去给裕王讲课,还要去国子监处理事务。在翰林院时,那真是到点就下班,多一秒都没人耽误。
    但是如今,要先给裕王讲完课,再马不停蹄地赶往国子监,大大方方的事,都等着他处理。
    光是把京城各家之间的关系、姻亲捋一遍,他就累了。而且这些事情不处理完,他就算下值的时辰到了,也不能回家吃饭。
    他,苦不堪言。
    但慢慢地,也摸到了其中乐趣。
    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和黑暗。
    国子监并非一潭清水,内里的详情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和他入学时竟不同了。
    等暮春时,顾琢光的胎相稳固了,张白圭在官场也混得如鱼得水。
    他总是很快能找到解决办法。
    张白圭每日回家,若是晚了,必然要带些回小院路上的小玩意儿,送给顾琢光。
    娘亲说,有孕之人难免多思,要他好生顾念着,琢光怀孕本就辛苦,他就日日晚归,总归对不住她,些许小事,他顺手办了,她也能高兴些。
    而今日,张白圭得了孝敬。
    一把精致的锞子,纯银打制的小莲花,看起来可可爱爱。
    他将荷包递给顾琢光,笑吟吟道:“喏,你拿着玩。”
    *
    赵云惜正在往家写信,就说顾琢光有喜,张家许是要添丁。近年来,不光张文明时时送信来,她偶尔也会回上一两封。
    而这回报喜,是写给张镇和李春容看的。
    *
    江陵。
    张镇抖着信纸,笑得见牙不见眼。
    “瞧瞧,他们在京城也生活得很好,云娘邀请我们一起去京城,一家人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