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张白圭坐在几案前,看着手中的任命条文,不由得眉眼微颤。
    张居正,制诰房。
    明明同样发放出来的任命书,偏偏要分层次发放。
    张白圭望天。
    倒也不必再磋磨他的脾性。
    虽然拨到制诰房,但他要学的东西有很多,首先还是打打下手。
    他难免想起从前,在张家台的那些情景。那时缺衣少穿,不如如今有钱,日子却过得格外和美。
    天还蒙蒙亮,娘亲就会起身,和奶奶一道做朝食,他和甜甜就自己在院里玩。
    等到他饿了,总能吃上美味的饭菜。
    后来去读书,风里雨里,娘亲从未有一时懈怠,日日陪着他。若是下雪了,就把大氅给他穿,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他回家。
    江陵时常下雪。
    娘亲便时常背他。
    当接触外面多了,才恍然响起,娘亲从未对他说过不字,总是温柔以待。
    她是最好的娘亲。
    张白圭笑了笑,拿着诰书仔细地看,觉得很有意思。童年的事,在心中一闪而过。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童年不过是心境一角罢了。
    他笑了笑,娘亲总会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然而——
    一回家他就觉得天塌了。
    娘亲留下书信,走了!
    说是王朝晖在东城找到了一个块状能吃、从地里挖出来的东西。
    家里缺个人,冷清到不像话。
    就连盛饭时,也顺手盛了三碗。
    叶珣盯着第三碗,眉眼黯淡:“想姐姐了。”
    从未分开的人,乍然分离,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两人对着碗,都有些食不下咽。
    等赵云惜回来,见桌上摆着饭碗,端起来就吃,对着愣怔的两人笑:“吃呀。”
    她骑马去看了,是魔芋,并不是红薯,说来也是,那样的东西,并非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等吃饱了,她这才懒洋洋道:“骑马真累啊。”
    就算她身体好,也是难受。
    叶珣笑了笑,温和道:“下回叫他们送过来。”
    其实是赵云惜等不及,想要尽早过去看看。
    *
    几人刚吃完饭,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云惜刚奔波一天回家来,到底妆容散乱,索性回房去洗漱,由着两人来接待。
    她没什么朋友,都是和二人相熟。
    等洗干净脸,重新梳了头,再出来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璘。
    许久不见的他,很是年迈,白发苍苍,但面色红润,行动有力。
    “民女拜见顾大人。”赵云惜含笑道。
    顾璘身旁还跟着一微胖夫人,她便想起了庄娍,只笑了笑,等着介绍。
    谁知那是他儿媳和儿子。
    顾璘叹气:“亲家,你别怪我家礼数不周,贸然上门,实在是……”
    赵云惜连忙客气回话。
    原先意气风发的顾璘,如今心灰意冷,要辞官归隐了。
    “耽搁你家孩子这些年,实在对不住。”琢光是个好孩子,生得姿容绝世,才情也极好。
    他若辞官,两家便门不当户不对。
    这婚事只能作罢。
    赵云惜也有些可惜,她和白圭都喜欢琢光那姑娘。
    她那样好。
    琢光这个名字也好。
    张白圭在旁听着,沉吟片刻,认真道:“老师所言,白圭心中明白,只是以当年情理,我为白衣,卿为千金,也没有嫌弃我,如今我不过小小翰林,凭什么因此退婚?”
    顾璘拍拍他的肩膀,心中感动,片刻后,才含笑道:“缘分一事,自有天定,如今徒生波折,实在有缘无分。”
    赵云惜斩钉截铁道:“若是这个极有,倒也不必退婚,两个孩子如今年岁渐长,能为自己做主,若他二人再见一回,彼此不愿,倒也罢了。”
    她捧上茶水,满脸恳切道:“让孩子为自己的事情做决定,如何?”
    这样一说,顾璘神色间便带着犹豫,片刻后叹气:“罢了,你说得有道理,琢光就在马车中,白圭喊她进来吧。”
    张白圭躬身应下。
    他迈步走出院子,片刻后,身后便跟着一个穿着素衣的少女。
    赵云惜看了一眼,便爱上了,原先年岁小,琢光亦娇嗔青涩,如今倒当得起一句风华正茂。
    那小脸粉白,眸色清亮,实在惹人喜爱。
    张白圭亦眉眼柔和,引着她坐在太师椅上,却见顾琢光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
    互相寒暄过,才坐下。
    赵云惜上前来,握着顾琢光的小手,温和道:“好孩子,这两年苦了你了,瞧着清瘦不少。”
    毕竟是守孝,颇受磋磨。
    顾琢光纵然立在这样局促的小院中,依旧面色柔和,轻声道:“谢姨姨挂怀,琢光无碍。”
    张白圭将果盘和点心往她跟前推了推,笑得温和:“顾姐姐,尝尝吧。”
    两人说着话,自有一番熟稔。
    赵云惜心里就有数了。
    张白圭亦开诚布公道:“在我心里,我以为会和顾姐姐成婚,却不曾想,今日会听到这样的话音。”
    “以我的意思,你我年幼情分,自然当成婚。”
    张白圭眉眼清正,他恪守礼节,从未和旁的姑娘有星点沾惹。
    顾琢光哑然失声。
    她自然是愿意的,对张家也足够知根知底。
    片刻后,才道:“承蒙不弃。”
    顾璘却还是有些犹豫,因为惊才绝艳状元郎,中进士后第一件事,便是提亲成婚,但他家没有。
    这些年的杳无音信,他主动退婚,不叫白圭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也是为着他好。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温声道:“这事怪我,是我不够积极,我总觉得,年岁大些再成婚才好。”
    以现代人的想法来看,最起码达到法定年龄。
    而两个孩子都不到了。
    如今倒是正好。
    “只要他二人愿意,我自然是没有意见,我喜欢琢光这孩子。”赵云惜直接表态。
    张白圭亦点头:“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妻子不是顾姐姐。”
    若白圭退婚,那等待顾琢光最好的结局是青灯古佛,最差的结局是嫁给旁人做续弦,她年岁已长,婚嫁一事,便是噩梦缠身。
    顾璘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
    九月初二是个黄道吉日,赵云惜带着媒人和聘礼,张白圭带着自己一众好友,往顾家去下定。
    众人这才知道,他说自己已经订婚竟然是真的,还当是托词,或者乡下妻子太过粗鄙,不肯带到人前。
    已经走了流程,成婚一事便顺理成章。
    先给家里去信,又请了一个月的假,回乡成婚。
    春日莺飞草长。
    非常适合成婚的好季节。
    村里办酒席,对于大家来说实在熟门熟路。东家借桌,西家添椅,锅碗瓢盆亦不能免。
    而赵云惜在这一瞬间,共情了当初吃糙米的婆母。因为她现在也想吃了。
    成婚真的很费钱,来来回回,竟然把她攒的家底掏空了。
    不肯委屈孩子,那就只能委屈他娘了。
    *
    大婚当日,张家台热闹极了。
    到处都张贴着状元亲手所书的喜字,显得红红火火。
    张镇和李春容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地跟王秀兰显摆:“本来说是在京城办,但是想着我俩腿脚不方便,这才回乡来,也是忘不掉乡里乡亲的恩情,和大家才是最亲近的人。”
    成婚忙乱至极。
    张白圭如今是京官,又出身翰林院,深得上峰喜爱,这成婚自然极为排场。
    请了府城的几个大厨,办得红红火火。
    张家台的乡亲以为,自己能吃上状元郎的酒席,没想到,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身份一个比一个重。
    于是大家自发的开始准备席面,帮忙跑个腿,见席面上有位置了,见缝插针的吃上两口。
    张白圭穿着状元服,坐在高头大马上,出发往江陵小院去接亲。
    林子坳和叶珣跟在他两侧,满脸唏嘘:“不曾想,就连白圭都成婚了。”
    几人难免看向一旁的叶珣,笑嘻嘻道:“你年近三十,再不成婚,就要老了。”
    叶珣神态自若,漫不经心道:“我身患隐疾不能人道,还是不要成婚。”
    他不想成婚。
    成婚就要离开现有的一切。
    他如何舍得。
    几人连忙转换话题,不敢再提这些。
    在明朝,寻常人成婚,男子被称为小登科,只要有条件,就能打扮的跟状元郎一样,而女子则凤冠霞帔,极为华贵。
    张白圭记了好久的婚礼流程,其中繁文缛节太多了,他在官场上都感到震惊的程度。
    他一路前行,远处也有人结亲,瞧着他们人群的繁复程度,便远远地避开了。
    待到小院前,张白圭面色柔和,身旁的林子坳连忙放起了鞭炮。
    鞭炮声盖过了人们议论的声音。
    张白圭这才知道,原来就连江陵中,也对他的婚事如数家珍。
    “你是不知,这姑娘端的重情重义,和我们状元郎订婚时,他还未中举呢,也未曾嫌弃他出身微末,等我们状元郎中状元了,好不容易能成婚了,她祖母却不在了,又很有孝心的守制,甚至不忍拖累状元郎,劝他不必再等。”
    “如今顾家式微,而张家如日中天,我们状元郎却信守承诺,娶了青梅竹马!”
    张白圭黑线。
    这样的夸赞,实在让他心中感念。
    而此时,已经到了吉时,陌生的少年背着清瘦的新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哟~”周围百姓哄笑出声:“舍不得姐姐哦~”
    少年抽了抽鼻子,愤怒地呲着牙:“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