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年节时分,惯常爱下大雪。
    天刚蒙蒙亮,隐约可见雪青色的反光。
    张文明在门口放鞭炮,噼里啪啦的火光响起,他捂着耳朵,眉眼晶亮地冲进来:“炮花崩着我腿了。”
    赵云惜拂去他肩膀上的雪,笑着喊吃饭。
    吃完饭,就要去各处拜年了。
    张白圭和叶珣围着红围巾,去徐玠、严嵩家拜年。
    先是去徐玠家,他才刚用完早饭,正在庭前踱步。
    听见人传报,连忙亲自迎出来。
    张白圭一袭月白襕衫,围着红红的羊绒围巾,带出几分年味出来。
    他头一回拜年,有些紧张,却还是举止有度,面带笑容的寒暄,学着娘亲的样子,嘴里说着吉祥话。
    寒暄一盏茶,气氛热乎乎的,他便起身告退离去,给其他人拜年时间。
    徐玠起身,给他和叶珣各递了红包,带着赞许的笑意道:“你二人各有一份,没成婚就是孩子,这是压腰祝福的红包,不能推辞。”
    这样一说,张白圭也没有过多拉扯,只笑着作揖。
    拜年回来后,张白圭赞不绝口,满心满眼都是徐玠和严嵩对他有多么和善。
    年后没几日,假期便结束了,张白圭重新回到翰林院当值,恢复披星戴月的作息。而张文明已经快马加鞭地赶回去。
    *
    春日百花盛开。
    暖风微熏,张白圭一袭青袍,从翰林院回来后,便抱着一沓书,疯狂翻阅。
    先前刚见过几回的顶头上峰严嵩,如今已被召入内阁。
    等用饭时,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在他心里,严嵩御下有方,为国为民,实乃良臣。
    赵云惜听着他欢快的语言,满脸悲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来自官场的第一个暴击,就是严嵩带给他的。
    严嵩进内阁为次辅,夏言仍是首辅,故而很多人都在观望,并未一并投诚。就连在嘉靖心里,亦是夏言重过严嵩。
    这和在翰林院修史的张白圭离得很远,他这会儿写史写的鼻尖子都要冒火星子了。
    “张修撰,徐大人传召你。”陈以勤敲了敲桌子,笑着回。
    张白圭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将笔递给他,让他帮着洗笔,这才去了上峰的办公室。
    “这张修撰这样得上峰器重?我翰林院一甲何其多,像他这样年轻又得器重的人也太少了。”
    陈以勤听到窃窃私语,脚步重了下,室内顿时一静。
    能进翰林院,最低也是二甲,都是一路披荆斩棘走上来,自然不愿屈居人下。
    而张白圭立在几案前,先是恭谨行礼,再等着上峰徐玠开口。
    他心念电转,猜测他有什么事。
    徐玠笑了笑,温和道:“这是近来攒下的青词,你好生看看。”
    青词——
    如今已由严嵩证明,是一道通天梯。
    上峰很满意,让他看青词,自然不是为张居正自己写,而是为他写。
    以张居正目前的职位,还没有资格在皇帝面前露脸。
    张白圭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他痛快应下,恭谨地退下。
    交给他的任务,他都会认真完成,不管是撰写史书,还是学写青词。
    他年少,还有许多时间,自然愿意来学习。
    同僚刚开始看他有些不顺眼,毕竟翰林院中,得上峰青眼和出头的机会有数,被个少年占了,难免会有怨忧,然而等他什么都完成的又快又好,到底没人说什么了。
    他就有点不像人。
    悟性和执行力强到可怕。
    “你有空,去诰敕房,将诰敕、诏书等都翻出来,细细地翻阅一遍,将感悟记在心里。”
    徐玠细细叮嘱,片刻后,见四下无人,沉声道:“你记住,你连翰林院都尚未摸透,若得上位者青睐,并非好事。”他站得高,自然能看到更高一级的事情。
    严嵩在他心中便是笑面虎一只,而夏言刚正不阿,最重要的是,始终不曾迎合皇帝来戴香叶冠,写青词。
    人心终归会偏。
    帝心亦是。
    最重要的是,严嵩和夏言必有一番恶斗,若张居正被牵扯其中,怕是要做那无辜池鱼。
    张白圭眸光微闪,笑着应下。
    他心里鼓了一团火。
    *
    春日风暖。
    张白圭和几位同窗,相约后日休沐时一同踏青,城东有庙会,想必十分热闹。叶珣想着姐姐一日孤苦伶仃,想着辞了应酬,决定陪她一道春游。
    京城太多风景,几人尚未看过,对京城周边很有新鲜感。
    赵云惜听罢,哈哈大笑:“不必顾及我,你们自己玩便是。”
    叶珣沉默不语。
    赵云惜挽着袖子,慢条斯理道:“我真没空呀,这城西又开一家炸鸡铺子,这两日刚开业,我得盯着,你们自去玩便是。”
    他们去当官,她就来经商。
    白圭未来要走那条路,实在危机重重,若她能助力一二,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她心里想了许多,面上却不露什么。
    近日里盯着白圭散步、练剑,每日锻炼必须要跟上,为长寿打好基础。
    毕竟她都算长寿,没道理生个孩子短寿。
    隔日,张白圭一进翰林院,就被告知首辅传召。
    徐玠拍了拍他的肩,叮嘱:“记住,年少时藏拙。”
    张白圭茫然点头。
    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才往文渊阁去,六部的当值地点在紫禁城内,乾清宫附近,他拿着腰牌,一路前行。
    他不知,自他走后,满屋子翰林心中的滋味难言。进了翰林院,有平步青云者,有坐冷板凳者。
    而江陵张居正进翰林院尚不足半年,却被首辅召见,如何不叫人牙酸。
    *
    张白圭在殿外等候约一个时辰,才得夏言召见,他进门先行礼,颇为乖觉。
    他垂眸敛神,侍立在侧。
    夏言却拿着他的文章,细细地打量着他。
    “张居正?”夏言语气并不温和,眸中带着审视打量,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下官江陵张居正。”他口齿清晰地回。
    “坐。”夏言言简意赅。
    夏言最近有些愁,嘴角都起水泡了,他愤怒于皇帝修仙问道,更愤怒因青词写得好,严嵩就能进武英殿做大学士。
    他有一种荒谬的无力感。
    夏言看着面前的清俊少年,片刻后语气和缓了些:“青词会写吗?”
    他知道他不会。
    就连他自己也不会。
    “下官会学。”张白圭恭谨回。
    夏言拿着他文章的手抖了抖,越想越生气,啪地将桌上条陈尽数扫到地上,压低声音怒骂:“厕子荒谬!”
    张白圭:!
    学到了,厕子!
    首辅发火,显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为免被迁怒,便沉默不语,在殿中没有动静时,俯身将地上的条陈再捡起来,摆放整齐。
    夏言看着他,自己都气笑了。有朝一日,他因为青词写得不好而挨骂,说他敷衍,真是荒谬至极。
    那种隐隐被排斥,更是让他上火。
    张白圭垂眸敛神,想起徐玠交代的藏拙,便安安静静地观察着,并不急于展现自己。
    夏言反而欣赏他这份安静稳重,神色柔和许多,示意他先出去。
    *
    张白圭本就在研究写青词,这下被布置了任务,更是上心,认真地对待,并无星点懈怠。
    但休沐日,还是被拽着出门游玩。
    张白圭还想把娘亲给捞上,赵云惜黑线,温和道:“哪有儿子出门游玩带着娘的?我自己去玩便是。”
    他这才作罢。
    两人刚换好衣裳,李春芳、陈以勤、高拱、李逢年便已经到门口了。
    赵云惜眉眼微弯,打量着二人穿戴,见和事宜,就让他们出门去。
    几人先上前来见礼,互相寒暄几句,叶珣连忙道:“我们去玩,你也找人去玩吧。”
    他还想着休沐日陪姐姐踏青,但一起去玩的同窗、同僚都是男子,显然不大妥当,只能作罢,下回休沐再说。
    众人刚坐上马车,走出小院,就见对面来了一辆马车,叶珣看着崭新的青蓬马车,眉眼微闪。
    他看见这马车就心生烦躁。
    两辆马车交错间,一闪而过。
    *
    赵云惜刚要关门,就听见一声欢快的喊声:“赵姐姐!城东有庙会,说是有北狮闹春,还有唱大戏的,好像是纪信选段,还有杨家将、西厢记,都是大戏,我送你去看?”
    赵云惜打开门,示意他进屋里坐,笑着问:“劳烦你走一趟,叫小厮过来递信就成,还是你也要去?”
    王朝晖哪里会说,想着赵姐姐无聊,特意花钱请的大戏,生生凑出一场庙会。
    当然,他联动一些商户,也收了许多租金,投的钱已经赚回来,也算两全。
    因此换了话头,“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锁了门,我们走吧。”王朝晖顺势塞过来一个汤婆子,包着兔毛的铜炉,暖融融的,很舒服。
    于是——
    赵云惜坐着王朝晖的马车,也往城东去了。
    庙会所在,是一片平坦的草地,离河堤不远,还有青青的垂柳,如烟如雾。
    她瞧见,就忍不住笑起来。
    “春风真是醉人,憋闷一冬日的郁气都因此消散了。”
    她感叹。
    王朝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嬉笑着道:“是呀,就是得多出来吹吹风,可不能整日里窝在屋里。”
    “有纸鸢,姐姐要放吗?”
    “还有糖葫芦,姐姐要吃吗?”
    “姐姐吃玉露糕吗?”
    “这还有枇杷,看着成色不错……”
    王朝晖笑得比春风还快乐,刚一转身,就瞧见熟悉的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