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八月初九,考生黎明入场。
    赵云惜又开始盘点考蓝,将笔墨纸砚和蜡烛依次摆好。
    和县试不同,乡试不让带吃的了。
    由贡院统一发放伙食,估计会有亿点点难吃。
    是夜。
    天还黑透着,上弦月渐渐满了,银辉将世间照得一清二楚,混像小太阳。
    这时,贡院中传出炮响,在催促学子快些起床进入贡院,以免错过时辰。
    赵云惜带着张白圭、叶珣、张文明一起去贡院。他们离得近,来得也快,路上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很明显秀才要比童生富裕很多。
    和院试时一样,家属、仆从、马车将贡院跟前的路都快堵死了。
    衙役着重打量了穿着厚实裘衣的叶珣,又看向年岁最小的张白圭,对着老熟人张文明客气点头。
    一旁的卫兵又查看考引和文书,对衣裳和考篮着重搜查,从头到尾都要掰掰看看。
    没有查到违禁品,兵卒还有些遗憾,毕竟能查出来还有赏银呢。
    人山人海。
    整个湖广地区要参加乡试的秀才都来了,身后排着乌央乌央的队伍。
    赵云惜目送三人进贡院,片刻后视线便被遮挡完全。
    张白圭不疾不徐地跟着人群找到自己的号舍,将号舍打扫干净,自己带来的考篮整整齐齐地码在座位上。
    八月初的夜,依旧很凉。
    张白圭用狐裘将自己裹住,躺倒在木板上,闭目休息,等待着日头出来,流程就和院试一样了。
    考卷是封贡院后才印的,隐隐还能闻见墨香味,张白圭看过许多状元誊抄卷,深深地为之震撼和着迷,也时刻谨记着规矩。
    他抬眸望向明远楼,那里斗拱飞檐,四面皆窗,他离得远,却还是能瞧见屋檐下悬挂的金马铜铃。
    他有些瞧不清监考官,隐隐能瞧见那一身青袍加身。
    张白圭收起视线,继续闭目养神,争取在天亮前再迷瞪一会儿。这样天亮后才能安稳做题。
    天色蒙蒙亮,天边刚泛出一丝青白,便听得号板被敲响了,巡考官开始发题。
    张白圭认真写草稿。
    乡试头一场,以四书五经为本,各出一道,总共七道题,而这七道也是关键。能不能中,排名几何,这头试最为关紧。
    张白圭全力以赴。
    他平日里写多了文章,纵然是乡试,亦觉和平日并无不同,考场是紧张,但他投入进去,便将一切混忘了。
    四书题限定三百字,五经限定五百字,他将草稿写完,天便大亮了,手有些僵硬,他便拢着手,抱着汤婆子暖手,一边闭上眼睛,将草稿再在脑中过一遍,精炼语言、斟酌用词。
    等手暖了,再将汤婆子放在腿上,认真地誊抄试卷。
    等他写到第三道题,太阳出来了,晒得他有些热,便将身上的狐裘铺在座上当软垫。
    快晌午时,白圭写饿了,号舍的小铃便敲响了,兵卒过来发饭菜,有些凉,他便购买了炭火和小锅的服务,他也不嫌弃,将号舍的饭菜一窝蜂地倒进去,来个乱炖。
    好不好吃并不打紧,暖融融能填饱肚子,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他慢条斯理地挑着吃了,可让周围吃着微凉餐食的学子沉默了。
    只有零星几个有钱学子要炭火了,这得十五两银子,一般人舍不得。
    趁着下午暖和,他没有耽搁,在太阳落山前,将试卷誊抄干净。晚上虽然会发烛火,可夜间寒凉,写字到底不如手暖时漂亮。
    细细检查三遍,通读文章后,觉得并无丝毫错漏之处,张白圭这才起身去交卷,由着监考官在他卷上改印。
    天色微暗,龙门隐约可见,他披着狐裘,拢着手,漫不经心地放空自己。
    他在心里仔细思量过,和巡抚大人私交甚笃,监考官对他的印象也不差,他不求能大开方便之门,只求平稳度过。
    很快,偌大能容纳千余人的贡院中,学子渐渐起身,汇聚在龙门处,等待着出贡院。
    张白圭人小,但身量高,在人群中清瘦如修竹,极其惹眼。
    他试图在人群中找到亲爹和叶珣,却被层层叠叠的头巾挡住了,人群晃动,终于露出两人。
    三人对视,互相颔首示意。
    “居正?”一道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
    张白圭闻言回神,就见裴寂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裴相公。”他客气打招呼。
    裴寂穿过人群,走到他跟前,见他眉眼平静,便没有问询考试相关,而是和身旁人介绍。
    “我们荆州府江陵县的小三元,自幼有才名,五岁就会作诗!”裴寂笑吟吟地介绍,为他扬名。
    众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你就是张白圭!后改名张居正的小神童!”
    裴寂身后之人,瞧着很年轻,二十左右,脸上带着清朗的笑意,拱了拱手:“我乃公安袁易,说起来和江陵也挨着。”
    张白圭也连忙作揖:“袁相公。”
    怪不得和裴寂在一处,原来同属荆州府。
    几人聊着天,兵卒将龙门打开,张白圭要说的话顿时忘了,他抬眸望外看去,对上一双漆黑关怀的眼睛,连忙唤:“娘亲!”
    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映出几分欢快的笑意。
    赵云惜也跟着笑起来。
    裴寂连忙上前见礼:“赵娘子安。”
    袁易不认识,没听见方才张白圭是如何称呼,瞧着她年轻,便试探着问:“这位赵娘子是白圭姐姐还是……”
    生得像,年岁差得也不远。
    张白圭往娘亲跟前一站,笑吟吟道:“这是我娘亲。”
    几人寒暄着,就见张文明和叶珣也看到几人,连忙过来。
    赵云惜连忙看向叶珣,见他面色苍白,连忙将捂着的汤婆子递给他,担忧道:“快回去,叶珣的身子经不起风。”
    他身子弱。
    叶珣拢了拢狐裘,熬得久了,心神疲惫,确实有些眼冒金星。
    他身子晃了晃,赵云惜和张白圭连忙扶住他,同周围人告罪,说是先回去休息。
    裴寂望着一行人那淡然的神色,不住感叹:“还得是别人,瞧瞧,这分明都是解元的人才,却不动声色至此。”
    袁易点头称是。
    谁不知道,这江陵县张白圭乃神童,从知县到知府,再到巡抚,他走的每一步,都极为招人喜欢。
    赞扬他的文章,肯定他的品行。
    “他得解元,裴兄可服气?”袁易笑嘻嘻问。
    这裴寂,亦是才子出身。
    “我自然是服气的。”裴寂轻哼。
    他并无任何不服气的地方。
    在荆州府府学时,早已经对他心悦诚服。
    “那叶珣呢?”袁易问。
    裴寂垮了脸:“别问了。”
    在二人出现之前,他是第一名,二人出现之后,他成了第三名。
    被压得没脾气。
    袁易望着相携离去的几人,眸中闪过深思之色。
    此次科举考试,有才者众多,他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袁易叹气。
    *
    几人回家后,赵云惜连忙端来姜汤,先给三人喝了驱寒,这才笑着道:“我炖了滋补的山药羊肉汤,等会儿一人喝一碗,我再给你们放点年糕,热乎乎的吃点软和东西。”
    她备得很齐全,上午在贡院外候着,就算瞧不见人,离得近些,心里也安宁。
    下午就回来炖羊肉汤,这考试最废脑子,最耗心神,想着给他们补补。
    她在盛汤,张白圭便起身帮她端到餐桌上,笑着夸赞:“娘亲做饭越来越香了,还没吃就开始流口水,我感觉我能连吃三大碗!”
    赵云惜心中暖暖的,温柔道:“你喜欢吃,我多给你做。”
    她将姜茶捧给他,哼笑:“别闹,喝!”
    小白圭垮脸:“啊,被发现了。”
    浓浓的姜汤又辣又甜,滋味太过美妙,他甚为不喜。
    赵云惜又递给叶珣一碗姜茶,示意他多喝一点。
    叶珣捧着姜茶,脸上被烫出几分晕红来,他轻咳一声,温柔道:“姐姐不必再忙。”
    “现在你们仨,就吃吃喝喝睡睡,养好精神就行了,其他都是细枝末节。”赵云惜认真道。
    她那时候高考,家里的狗都得把嘴捂上,免得吵了她睡觉。
    说起来也是经验很足。
    几人提起乡试来,一时也跟着沉默下来,张文明本来沉郁的心,顿时揭不开锅了。
    他品着那句《易经》里头选出来的词句,“中正以观天下”,心里就乱了。
    有好多想法喷涌而出,等真的写了,却只觉思绪有点乱。最后写出来,他越想越后悔,总觉得应该用另外的方式来表达。
    张文明沉默不语,片刻后,顶不住压力,索性将自己的答卷默写出来,递给白圭。
    “给我看看。”他眼巴巴地瞅着。
    张白圭和叶珣头挨着头,一起看答卷,片刻后神色复杂,张白圭抱头,教了这许多年,他爹真的……水平停留在秀才。
    科举考试并非一味考核才学,还要懂得安国治民的良策。
    潜规则也需肯定朝廷,赞誉朝堂,一味地只展露文采,对中举并无帮助。
    “爹呀,科举是一条通天梯,并非必走的路,先前已讲过太多,其实你知道的。”
    张白圭温言道。
    张文明落寞垂眸:“我平日里都记得,一答卷,便混忘了。”
    叶珣肯定地点头:“张叔文采过人,读书也认真刻苦,唯独歌颂一事,不屑去做。”
    心里知道应该这么做,下笔时,却自有一番道理。
    张文明便沉默了。
    他神情明灭,半晌才道:“等覆试,我会注意的。”
    赵云惜听了一耳朵,她想起来白圭的挫折,索性直接坐下,拉着白圭的手,温柔道:“白圭呀,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人都有翻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