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此等顽劣孩童,我不教。”他指着小白圭,神色执拗。
    张诚神色愣怔,略有不解,笑着上前询问,就见老汉言辞激烈:“早知是他,我便不来了。”
    赵云惜面色也冷下来,自家孩子被人指着鼻子骂顽童,她愤怒地咬着后槽牙。
    “既然先生不教,那我家孩子也高攀不上,此事自不会再提。”
    她哪里想到,有这么巧的事,见张诚面露不解,便将在江陵县发生的事一一告知。
    张诚叹气,却还是上前诚心来劝,但这老汉仍旧面色冷漠,打量着母子俩的眼神格外鄙夷不屑,冷声斥责:“有抛头露面的市侩母亲,会两三个字便要贻笑大方,你懂什么是圣贤文章!他能有几分才情,我断然不教。”
    小白圭不许别人说他娘亲,闻言也极为生气,他抿着嘴,握着娘亲的手安抚,却仍旧端正有礼的作揖:“先前略有冲突,是白圭和先生没有缘分,若先生再口出恶言羞辱我娘,白圭年岁虽小,却也生的一双拳头。”
    赵云惜见他气愤地脸颊都憋红了,心底的气就散了,她俯身抱起小白圭,面对老汉时,已经恢复心平气和,轻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劳烦爷爷送先生回去,这是备的拜师礼,虽然有缘无分,但礼节不能忘,爷爷一并送去吧。”
    说完她就抱着小白圭回去,免得老头气极了,说一些攻击人的话,伤害到孩子就不好了。
    看着张诚把老汉送回去,此事只得暂时按下。
    但心里窝了一口气,这狗日的世道,只因她是女人,便要被个酸秀才指着鼻子骂。
    她不服气!
    回家后,看天色还早,赵云惜先去菜地里浇水,看一颗种子发芽长大,是很美好很有成就感的感觉。
    她给菜园扎了篱笆,养的鸡鸭长大了,总是偷偷来啄她的菜苗,好生可恶。
    “小白,看着鸡鸭不许来菜园。”
    赵云惜拍拍狗头,它长得快,刚抱来时巴掌大小,现在都跟白圭的腰那么高了。
    她缓过神来,还在想方才的事儿,这老汉生活拮据,性子执拗,纵然真有才学,她也不敢叫白圭跟着他读书。
    读书是踏上科举的通天梯,但性格形成亦至关重要,若是硬挺的执拗性子,在官场上,怕是寸步难行。
    她自身跟着白圭读书,除了本身喜欢读书,还有就是想要知己知彼,深入了解的前提就是了解此地的文化。
    说白了,她没有高尚的情操,那些崇高的理想离她太过遥远。
    午夜梦回时,也曾想过,造玻璃、练煤,但梦醒时,却还是数着铜板,算着何时能存够束脩。
    她的第一要务是——读书、赚钱,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保持富足状态。
    对小白圭的期盼则是——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不过人的想法总是在变,她现在这样想,许是经了事,就不这样想,也未尝可知。
    赵云惜对嘉靖皇帝的印象并不好,并且贪官污吏横行,严嵩掏出来真是赫赫有名。
    一时想多了,就听见扑通一声,待回神,就见小白圭身上半旧的靛蓝直裰膝盖破了,她冲他招招手。
    “疼。”小白圭红着眼眶,对上娘亲温柔的眼神,眼泪珠子就绷不住往下掉。
    摔得狠了,不光膝盖摔破,白嫩的小手也擦破皮。
    赵云惜看着那丝丝血痕,顿时把什么读书啊未来啊全忘了,用温开水给他冲了冲手,又挖了一颗小蓟捣碎了给他敷在伤口上。
    “娘呼呼就不疼了。”她温柔安慰。
    小白圭含着眼泪泡,见赵云惜皱着眉头,反过来带着哭腔安慰她:“白圭不疼,娘亲不哭。”
    他乖巧地令她心里柔软极了。
    她一直抱在怀里哄,柔软的小身子带着奶香味。
    找启蒙老师的事情耽搁下来,赵云惜倒也不着急,这几日还如常摆摊卖糯米包油条,纵然有张鉞这个下蛋的金鸡,但摆摊也能赚钱,她舍不得放弃。
    她琢磨着,再做几套毛衣、毛裤,小时候就爱穿,冬天冷,没有暖气、火炉,全靠自身正气硬扛,这毛衣毛裤就至关重要。
    想想现在的小冰河时期,她要试试看好不好卖,好卖最好,不好卖再想其他办法。
    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等来了启蒙老师。
    张鉞买了一批乌桕子,试着做成蜡烛,根据方子成功率很高,很快就卖了一批。他心里万分感念,就惦记着小白圭找老师的事,果然被他寻到了。
    “他亦是我江陵出身,祖上早些年跟着圣驾打天下,封赏颇厚,也算仕宦之家,到了他这一辈,子嗣凋零,家产根基皆空,幸而家中藏书颇甚,他又是个刻苦聪慧的,一路上嚼冰咽雪地考上进士,进过翰林院,做过知府,成化年间便开始官场沉浮,弘治、正德亦贬升不定,新朝又被贬,回江陵养老来了,也是巧,新制的蜡烛就送他家去了,说起这事来,他愿意见见白圭,看有没有灵性再谈收徒的事儿。”
    “说起来也是巧,偶然间也能和我家连上点血脉亲情,他家太奶奶,和我家太奶奶是表姐妹,算起来也是姨表亲戚,有这情分在,收白圭就有更大胜算了。”
    张鉞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捏出一撮茶来喝,半晌才喜滋滋道:“如此一来,倒不觉对你亏欠了。”
    要不然这么好的方子,他拿着烫手。
    主要小白圭实在聪慧异常,他有心托一把,到时候长成了,都是张家人,他自然不会吝啬。
    赵云惜顿时高兴起来,她笑着道:“能多年沉浮还安稳回乡就是个有本事的人,白圭跟着他启蒙再好不过了。”
    张鉞还是不喜和女子打交道,一口饮尽茶水,说让她准备好,三日后带小白圭去拜访,当即就赶着马车走了。
    等李春容回来,听说给他找了个先生,要见过面才肯点头,连忙翻出压箱底的一段细棉料子,做出两身身新行头。
    从头巾、衣裳、鞋袜都做了新的,预备着给两人穿。
    到了去林府前一天,赵云惜就带着小白圭沐浴更衣,从头到脚的清洗一遍,第二日,他们没去摆摊,一早起来,赵云惜和张白圭换上新衣裳,都是月白的细棉,滚着淡蓝的边,看着很是清爽干净。
    看着腰间还挂着香囊,是李春容做的,绣了一丛竹子,里面塞着香草,风吹过,就有香香的味道。
    她平日里最喜针线女工,但香囊是贵人才有的,她就路过看了几眼,做得常规又粗糙,并不十分漂亮,因此李春容有些讪讪,想着下回去成衣居里偷师,咋也要做个漂亮的出来。
    小白圭倒是好奇地摸了摸香囊,闻了闻,才甜滋滋地夸:“奶,你的手艺真好,好香好漂亮的包包。”
    “白圭,可准备好了?”外面传来张鉞的声音。
    几人寒暄两句,坐上张鉞的马车,这才一同往林宅去。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跟在张鉞身后,林宅在江陵城外,离张家台还挺近的,约摸五六里地,临着大路,周遭三百亩地都是他家的良田,真是大户人家。
    进了林宅,就能明显看到和农村小院截然不同,颇有些江南园林的减缩版,假山、花林、流水,极为漂亮精致,那种看似随意,却极有意蕴的景象,让张鉞面容肃然。
    很快就到了书房,半大小子一样的小厮躬身做了请的动作。
    “蓬门堂。”赵云惜眉眼一凝。
    无端地想起来那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书房中端坐着一个穿着灰衣布袍的清瘦老者,头顶一根深紫木簪,将银发尽数梳起。
    赵云惜行礼后抬眸,对上老者的眼睛,心里便是一凛,虽然年迈,但眼神清澈透亮,极具穿透力。
    她心中又是一定,放心些许。有本事的夫子当然更好。
    老者尚未开口说话,外面传来熙攘的人声,几个小童走进来,有男有女,有长有幼,笑嘻嘻地打量着三人。
    “这就是爷爷要收的小徒弟?乳牙可长齐了?”为首的小童上前打趣。
    张白圭条件反射回头看母亲,见她不说话,便奶里奶气地回:“白圭不知,请哥哥帮我数数。”
    少年还想再说,就听老者清咳一声,顿时不说话了。
    “苟为后义而先利……”老者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
    “不夺不餍。”小白圭奶里奶气地回。
    “我仪图之……”
    “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
    “学优登仕,摄职从政……”
    “存以甘棠,去而益咏。”
    见小白圭对答如流,老者林修然神色中便带出几分赞誉,刚开始戏弄白圭的少年林子坳目瞪口呆,半晌才讪讪地闭上嘴巴。
    怎的这般厉害。
    林修然温和道:“江陵近些年才名不显,我一回来,便听说有一仙童白圭,有过目不忘之才。”
    他摆摆手,示意三人坐下,这才沉声道:“子坳将中庸拿来。”
    他随意翻了一页,指给小白圭看,随即不疾不徐地读了起来。
    然后——
    小白圭挺直脊背,合上书,一字一句地背着,他神态自然,语音清亮,面对刁难也丝毫不怵。
    林修然瞧了瞧这孩子,心中意外,一番接触下来,倒真的起了收徒的心。
    “在林宅读书,我家的男孩、女孩都在一处,你可能接受?”
    林修然看向一旁的张鉞、赵云惜,神色淡淡。
    男孩、女孩都在一处,这话听得赵云惜心头一跳,她抿了抿唇,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放心,女孩们只上午来听课,下午还要学针线女工、琴棋书画。”林修然解释。
    赵云惜看着他和蔼的表情,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问:“女孩也可以读书?”
    林修然点头:“你家中若有过目不忘的女童,送过来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