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伞面很大,阮雾和陈疆册站在伞下,没有任何触碰。
    到他房间后,陈疆册收起伞,阮雾抬眸与他道谢,眼皮上挑,视线落在他的左肩,白色衬衫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湿哒哒的衬衫黏腻地贴着他皮肤上。
    阮雾愣了愣。
    陈疆册恍若未觉,指着卧室门,说:“酒店电话在里面,你自己去打。”
    说完,他转身进了浴室。
    一副和她多聊一句都嫌烦的架势。
    可是要真的把她当做麻烦的陌生人,他为什么还要特意撑伞出来接她呢?
    阮雾其实也搞不清了,她分明是个连前任多看一眼都嫌烦的人,怎么就愿意跟他进来呢?
    人必须得对自己坦诚。
    可阮雾已经不想再来一遭了。
    当年她二十三岁,什么都没有,空有一副年轻的皮囊,也仗着年轻,随意挥霍人生。认为人这一生,总得爱一个坏人,不计后果的,不留余地的。
    后果可想而知。
    然而她确实没有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
    季司音把陈泊闻归为遗憾。
    陈疆册不是阮雾的遗憾,他是她的意难平。
    阮雾如今二十七岁,与父母的关系远不及以前的亲昵,每逢节假日回家,势必会被家里人以各种方式,与年龄相仿的男性相亲。起初她抗争过,辩驳过,自己还年轻,不急着结婚,父母的说辞很统一,先接触接触,做个朋友,没让你今天相亲明天就结婚。
    父母眼尾处的皱纹不知何时加深,染黑的黑发发根却泛着银白色。
    时光催促着孩子长大,也将父母推向衰老。
    阮雾在父母的请求中,还是点点头,参加一场又一场的相亲。
    然而相亲让她大开眼界。
    阮雾曾以为相亲是两个条件相仿的人组合配对,她好歹也是国内知名高等学府的研究生,最起码介绍的对象也会是个本科生,结果她第一个相亲对象,居然是职高毕业的大专生。
    她想起介绍人说,“小伙子长得可帅了,家里在市中心有十套店面收租,每个月租金都用不完,哪儿还想着去上班赚辛苦钱呢?”
    长得确实挺帅的,就是左耳右耳打的耳洞,加起来都快有十个了。
    阮雾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新剧本的男主角,写个这种混混男主也挺好。配个成绩好的乖乖女,乖乖女和他互相救赎。
    正当她在脑海里构思剧本的时候,男生开口说话了:“不好意思啊。”
    阮雾:“嗯?”
    “其实我有女朋友了。”
    “啊……”
    “而且我女朋友怀孕了。”
    “啊?”阮雾连忙说,“恭喜。”
    “别恭喜了,我爸妈不喜欢她,他俩替她约了明天的流产手术。”
    “……”
    阮雾自问见识过大场面,仍是被吓到了。
    “你说,你爸妈替她约了手术?”
    “嗯,我爸妈嫌她是外地人,所以不赞成我和她的事。”他低眸,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她想着怀孕了,我爸妈就能同意,结果我爸妈不仅帮她约了手术,还拉着我出来相亲。我爸妈和我说过你,他们对你很满意,觉得我就应该找你这样的女朋友。我觉得挺好笑的,他们也不看看自己儿子什么条件,陪不配得上你。”
    阮雾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论是对男生,还是对和他相亲这件事,亦或者是相亲,她都很难发表意见。
    后来她又相亲过几次,然后意识到,第一个相亲对像居然算得上是挺不错的。
    至少他坦诚,认知清醒。
    有上来就说:“我挺喜欢你的,你是读过书的,思想肯定和传统封建的人不一样,应该不会要求彩礼吧?”
    也有聊了几句后说,面带憧憬地说:“我梦想中的家庭,是一妻一儿一女,每天下班回家,就能吃到老婆做的热饭菜,孩子乖巧懂事,家里干净整洁。”
    还有的就把精明写在了脸上:“我希望我们是aa制婚姻,家庭开支,你一半我一半,你生两个小孩,一个跟我姓,一个跟你姓。”
    阮雾觉得写进剧本里一定很精彩,世界的多样性,物种的复杂性。
    他们对她有好感,是因为她有着不错的学历、家境、外貌,娶她当妻子,带出去很有面子。
    越与人谈及婚姻,她越意识到,大部分人的婚姻,都与爱情无关。
    不过是因为家境相符,外貌过关,学历工作拿得出手,所以才组建一个新家庭。
    渐渐地,她意识到,或许她无法再拥有一段爱情。
    就连季司音也和她说:“哪有人那么幸运,能和喜欢得要死的人结婚?大部分人都是和合适的人结婚过日子。因为太爱一个人,会对他满怀期望,期望越多,失望越多,等到最后,连让你们结婚的唯一的爱都没有了,你们的结局就是离婚。”
    “如果只有一点点的喜欢,那对他也不会有太多的期待。”季司音说,“你想想啊,他每个月给我三百万,我俩一个月就见三四次面,其余时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的婚姻有什么不好的?”
    季司音自诩天真,不懂人情世故,而阮雾与她相反。
    偏偏关于婚姻,关于爱情,阮雾有着季司音都没有的天真。
    在世俗里摸爬滚打了几遭,骨子里的梦幻被现实压得粉碎。
    阮雾开始与世界和解,她告诫自己,找个看得顺眼的,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
    不要再想什么爱情了。
    她都已经那么用力地爱过一个人了,也有人在生死边缘为她走了一遭。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是啊,他们伤筋动骨地爱过一次了,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爱了。
    他人生里关于爱情的部分,本身就少之又少。从前她贪心想要全要。后来她意识到,原来她也会自卑,会想,如果我再优秀一点点,是不是可以在他妈妈来的时候,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挽着他的手,说,我是他的女朋友。
    但那时的陈疆册,愿意为她停留吗?
    阮雾觉得不会。
    就连她自己都没法想像陈疆册和她结婚后的画面。他那样放浪形骸的一个人,连与父母同住一个屋檐下都不耐烦,又怎么可能因为她,侍奉她父母膝头呢?
    阮雾深吸了一口气,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走进了卧室,给酒店前台打了通电话。
    甫一接通,就听见酒店前台礼貌的声音:“陈先生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阮雾说:“你好,抱歉,我是隔壁1201的客人。刚刚起风,风把我的门给关上了。”
    对方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好的,女士,我们马上派人过去帮你开门。”
    “嗯,谢谢。”
    “这是我们该做的。”
    “……”
    电话挂断,到最后,前台也不知道她姓什么。
    阮雾想起中午婚宴结束时,一帮人围在陈疆册身边,脸上的谄媚与讨好笑意,如同夏日热浪,也像是风雨欲来前的黑云压城。
    反覆问自己一万次,得出的结论都是同一个。
    ——陈疆册绝对不能给她,她想要的,安稳又平静的生活。
    和他在一起的岁月,爱很满,心也很满。只是偶尔会做噩梦,浑身冷汗地醒来,以为梦里的分别才是现实。
    在梦境与现实里反覆体会得到与失去。
    阮雾不想再来一遭了,她经不起折腾了。
    -
    陈疆册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把手里擦头发的毛巾往沙发上随手一扔,突然笑了一声。
    笑里不含任何温度,只剩自嘲。
    室外的雨又下大了,滂沱的雨水像是要湮没这座繁华不夜城。
    陈疆册捡起茶几上的文件,翻了几页,随即又索然无味地将文件合上。
    他转身回到卧室,酒店的床上用品,是统一的白色四件套。工作人员每天都会将床铺平整,他微眯着眼,瞧清了,放着电话的床头那块,平铺的床,有微微的凹陷褶皱。
    证明她来过。
    他盯着那处看了许久,才别过眼。想起什么,拿出手机,和助理拨了通电话。
    “我的手机找到了吗?”
    他工作手机时换时新,私人手机有几年没换过了。前几天忙得晕头转向,连私人手机没了也不知道。
    “还没找到?”
    助理心惊胆战的,生怕他说自己能力不足,连找手机这桩小事都无法做到,“您一个礼拜住的酒店我都去翻找过,都没找到。有没有可能,是您落在别的地方了?”
    陈疆册想了想,“我明天没什么事,回去找找看。”
    他到底不是严苛至极的人,没有在这件小事上为难助理。
    挂断电话,他将手机放在床头柜,打算睡觉。
    指尖突然碰到一个异物,柔软又有弹性,他捡起来一看。
    是根黑色的皮筋。
    陈疆册记得清楚,阮雾方才的头发是侧绑着的,由一根黑色的皮筋。
    陈疆册身边的女人,精致讲究,衣着打扮处处都透着小心机,即便藏在发丝里的耳饰,都能看见品牌logo。可阮雾和她们不一样,陈疆册曾给她买过不少奢侈品包和饰品,就连发圈都买过几十个,都被她束之高阁。
    她是个很矛盾的人,给自己绑头发的皮筋,是地摊买的十块钱五十个的黑色皮筋。
    送给陈疆册的生日礼物,却是价值十几万的一块表。
    不远处是衣柜,酒店的衣柜,没有柜门,干洗过的西装外套挂在其中。
    陈疆册走过去,往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块机械手表。
    他站在原地,眼睫低垂,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深深的阴翳,使得他情绪难辨,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