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但一想到这一路颠簸逃命,这小小骨血就在她腹中静悄悄发芽长大,不像其他胎儿那般脆弱,一点风吹草动就保不住,它顽强又坚韧,不曾放弃半分来到世上的希望。
    熬过洪涝和瘟疫,熬过饥饿与疲惫,最后却要被自己的母亲给放弃
    它是一团血肉。
    却也是她的血肉,她沈玉娇的孩子。
    或许真像那个谢无陵所说,这孩子与她有缘
    沈玉娇偏脸,透过灰蒙蒙的青纱帐看了眼窗外。
    七月底,没月亮,外头黑漆漆一片,百姓居所不比深宅大院,入了夜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照说在这全然漆黑的陌生环境,她该怕的,但或许是知道外头堂屋里,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躺在那,哪怕认识不过一日,却莫名叫人不那么怕了。
    夜色仍茫茫,她虽还摇摆着拿不定个主意,心里那杆秤却已不知不觉朝一边偏去。
    【18】
    【18】/
    同一片漆黑夜色下,无星也无月。
    淮河畔驻扎的簇簇军帐,熊熊篝火烧得正旺,将士们白日里刚打过一场胜战,这会儿热血还沸腾着,喝酒吃肉,击掌踏歌,不晓得多快活肆意。
    主帐内的布防沙盘前,正与二皇子讨论下一步作战方略的裴瑕忽的一停。
    二皇子听得正专注,见他冷不丁的停顿,疑惑抬眼:守真?
    无事。裴瑕眉心不动声色一折,怎会突然想到玉娘,还是在谈论军机之时。
    他敛眸,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思绪,长指持着军旗,指向沙盘一角,继续谈论战略:围地则谋,死地则战。议臣下所见,明日让梁良云和康之章两位将军各领八百精锐,兵分两路,围攻南陵、文昌两县。彭析、狄廷两位副将往南边的麓山,伏击叛军押运粮草的队伍,从后断了张贼的补给
    一炷香后,裴瑕从主营帐出来,长随景林立刻迎上:郎君,府中家书到了,信使正在您帐中候着呢。
    原是家书到了。
    裴瑕眉眼略舒,给方才那短暂分神寻到个理由。
    待步入帐中,他解开身上霜色鹤氅,递给景林,自己于长案前端坐。
    目光在案前的家书和包袱短暂停留,又挪到帐中的侍卫身上,家中所托,都在这了?
    回郎君,都在这了。
    裴府豢养的侍卫躬身挹礼:夫人院里的高嬷嬷亲自交托,属下一拿到,便快马送来,不敢耽误。
    裴瑕拿起那封家书,并未立刻拆,而是问了句:少夫人院里没送东西?
    那侍卫心下一凛,想到临出门前高嬷嬷耳提面命叮嘱再三,万不可将少夫人遇害之事透露半分,免得乱了郎君心神。若是因此影响了阵前决策,这事大则关系裴氏满门的前程,小则涉及他们这些家生奴仆的性命,万不可小觑。
    自打知晓妙安堂被暴民洗劫,静慈师太带着一众姑子在后山自焚陨身,少夫人便病了一场,至此日日在院里抄经念佛,极少出来走动。
    侍卫低着头,鹦鹉学舌般将高嬷嬷教给他的那套说辞道来:夫人知道少夫人受了惊吓,还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休养。不过高嬷嬷将包袱交给属下时,说这回少夫人有托一物,和夫人托给您的东西一起放在包袱里。
    裴瑕闻言,放下掌心书信,拆了那包袱。
    里头那堆瓶瓶罐罐皆是药品。
    在外征战,吃穿t随军,最难得的便是各种药。那些名贵膏药和药丸,一看就是王氏精心准备。
    而那堆药里,放着一本檀色封皮的佛经。
    裴瑕拿起,翻开一看,那清秀字迹,再熟悉不过。
    他这妻出身书香名门,其祖父沈丞相一副《渊龙帖》举世闻名。
    她大抵是传到他祖父一笔好字,楷书写得稳重端庄,娟秀飘逸,颇有几分卫夫人之风。
    前一回寄信于她,她未回只言片语,这回却送了本手抄佛经给他?
    修长指尖轻抚过那清隽的墨字,裴瑕眼睫轻垂,她在宅中一向谨慎内敛,想来托寄东西要在母亲面前过一遍,多有不便,这才送了本祈颂平安的佛经过来。
    你先下去歇息。
    裴瑕看向那侍卫:明早再传信回府。
    侍卫应诺,退下。
    营帐掀起又落下,裴瑕再次拿那册佛经,细细翻看两页,眼前好似浮现那道在槅扇后悬腕抄经的娴静身影。
    她本就清瘦,这回病了一场,怕是又要清减不少。
    良久,他搁下佛经,唤来景林研墨。
    翌日一早,两封家书交给裴府侍卫。
    随书信一起的,还有一枚雾青色竹叶纹荷包,里面装着今晨在军营附近新摘的一枝带露桂花。
    荷包交予少夫人。
    裴瑕交代:与她说,中秋恐无法与她团聚,聊赠淮南一枝秋色,让她保重身体,好生休养。若战事顺利,年前归家,携她去长安看雁塔雪景。
    是。侍卫不敢抬头,很快带着书信物件离开。
    家书已寄,再看这一碧如洗的天穹间飘扬的红底龙纹军旗,裴瑕神思恍惚了一瞬。
    不过也就短暂一瞬,那张如玉脸庞又恢复一贯淡漠,转身朝军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