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第四十三步

    付荣再次诱拐女人。
    这是他的老传统技艺了。
    他认为原因是猎物太蠢,而不是猎人太坏。
    他懂得抓住猎物的弱点,进以发起攻势。
    无须花费多少功夫,即可让猎物心甘情愿地跳进猎网之中。
    他得手太过于容易,偶尔想起,还会禁不住发笑。
    “想到什么高兴的事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听上去,年纪较大。
    付荣看到妇女端来一盘菜,答道。
    “黄阿姨,您客气了,今天少做点菜吧。”
    “没事儿。做多一些菜,好让你尝尝。”
    黄玉琴离家出走了。
    她的亲儿子只顾着追女人,至今都不知道这事儿。
    她离开家的原因看似简单,实则意义沉重:因为打碎了一个瓷盘子,被丈夫骂得狗血淋头,隔天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二十五年,九千一百二十五天,二十一万九千分钟,是一个长达男权主义的欺压的时间。
    请不要小看这一串简单的数字,它汇聚的是一个女人的血与泪。
    人类健忘,能在一瞬忘却一千年间的快乐,却唯独无法忘却短短一分钟的痛苦。
    痛苦有延缓时间的魔法。
    糊涂的人随波逐流地过活,聪明的人数着指头煎熬,也有人半只脚在泥沼里,半只脚在水池里,一边压抑内心对自由的渴望,一边强颜欢笑地讨好男人。
    可就是在这么一个恐怖的生存环境下,一个女人,被普遍社会是作为弱者的群体,她那单薄的双肩居然能承受如此艰巨的年岁。
    所以作出离开的决定,绝对不是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的丈夫所认为的意气用事。
    黄玉琴还算聪明,有自己的积蓄。
    也许是从结婚的那一刻,她就在为未来的离开而打算。
    不管是与之同床共枕半生之久的丈夫,亦或是从身上割下一块肉的儿子,他们都将她的奉献视作为取之不尽的泉水,齐心协力地对着她那走形的身躯,进行无止境的开采与挖掘。
    她的身体不复从前那般轻盈柔美。
    松弛的肚皮与垂落的双乳,是她经受摧残的作证。
    黄玉琴有钱,却没有住所。
    她不想将离开的事情让任何亲朋好友知道。
    她不是觉得丢脸,而是不想惹麻烦。
    她见惯她们在同伴面前的虚张声势,一面是对男人的言语讨伐,一面是对男人的阿谀奉承。
    她们早就迷失了。
    她们能做的,无非是打电话让她赶紧回到自家男人身边,生怕被其他狐狸精抢走了家产。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付荣以儿子的大学同学的身份出现。
    她质疑过,可是有关儿子的讯息,他都能答得上来,他甚至了解她对儿子所不知的国外生活。
    她将信将疑地去到他所安排的住宅区,单独观察小区的安全性与附近的商圈,于是爽快地敲定在此。
    即便如此,她仍是没有掉以轻心。
    在签订住房合同时,除了在网络上查证住房讯息是否属实之外,她还将付荣给的名片交了出去。
    她一听到自己是他们的贵宾,才知道付荣的身份不假。
    之后为了答谢,黄玉琴便邀请付荣吃饭,一来二去,她还能听他讲述关于儿子的事情。
    付荣长相周正,言谈举止处处透露着令她感到舒适的分寸感。
    他与人交谈时,神情认真,浅笑不语,像是对她这么一个老东西所讲废话都会感到兴致盎然。
    他改变了她对年轻人的刻板印象。
    “你手机里的姑娘是你女朋友吧?”
    黄玉琴将筷子递给付荣,无意见到对方亮起的手机:那是一个女孩子的侧身照,她穿着围裙,低头切菜。
    付荣听到“漂亮”一词,忽然笑个不停。
    她以为是说错了什么,不然怎会使他笑得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为滑稽的笑话。
    他用手挡住收不住的笑容,问道。
    “她漂亮吗?”
    “漂亮啊,还会做菜。现在会做菜的女孩子可不多了。”
    “她的手艺是不错。”
    “你们谈恋爱多久啦?”
    “大半年吧。”
    “挺好,挺好……你们年轻人看着般配。”
    趁着机会,付荣借故问起黄玉琴的事情。
    “不怕你笑话,我是背着家里人走的,我儿子甚至不知道。至于原因,你可以把我当成是抛家弃子的坏女人。”
    “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苦衷。您辛苦这么多年,不是三言两语能清楚的。”
    黄玉琴因他关心的话而感到欣慰,却不知他是诱导她的丈夫出轨的幕后真凶。
    从古代到现代,东方至西方,有无数哲学家曾对爱下过定义。
    付荣翻阅大部分的主流定义,却深感不满。
    他们宣扬的爱是大公无私的,是洁白无瑕的,是勇敢奉献,唯独没有他想要的占为己有,自私自利,唯我独尊。
    他找不到认同,便决定抛开理论,亲自实践一回。
    付荣说要去旅游时,钟月全身一颤,遽然倒地。
    他很冷静,因为他知道倒在床上比地板要舒服多了。
    过了一会儿,她醒来了,开始声泪俱下地说道。
    “付老板,咱们这一趟是走鬼门关啊。”
    “你又见到什么了?”
    “有神仙告诉我,此行必定艰难险阻。”
    “有多险阻?”
    “怕是要在您尊贵的肚子上开一个洞。”
    “闭上你的乌鸦嘴。”
    不论钟月如何劝诫,付荣都不为所动。
    他要的就是这场冒险。
    西斯比勒山脉常年下雪,一般人皆是望而却步。
    山脉的名字的由来有一个典故:曾经有一位邪神爱上了一位人类女子,为了能与爱人相守,他毅然抛弃力量。可等他一无所有之后,爱人消失了。而村民便趁机将他打晕,丢进雪山活活冻死。从此以后,他的怨念化作一场场遮天蔽日的大雪,只为了驻守在这座山上。
    听完付荣讲的故事,钟月不禁问道。
    “邪神是在等他的爱人吗?”
    “不可能。他被背叛了,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等那女人回来,再将她杀死。”
    钟月瘪瘪嘴。
    现在是中午,阳光在白雪的反射下更为刺眼,可是空气中却没有任何暖意。
    她站在酒店的阳台上,全副武装的防寒服使她行动不便,从外观看上去像是一个臃肿的雪人。
    她心事忡忡地看着远处的雪山,觉得那里飘下的雪,比北极南极的还要冷酷。
    付荣太自大了。
    他觉得仇家不会躲藏在雪山里,只因那儿危险,所以轻装上阵,安保人员比以往都要少。
    可是人往往犯蠢的地方,正是他们的骄傲自满。
    钟月担心得寝食难安,眼见上山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越发地痛恨他的顽固。
    所以在入山之前,她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
    “我们的命是系在一起的。”
    付荣没有作声,两人义无反顾地走进雪山。
    一切按照书中所写的发生了。
    有人开枪,有人追逐,有人倒地,有人死亡。
    马力至极的雪地车似一头疯牛,迈动强健有力的躯体,灵活地闪避身后射来的每一颗子弹。
    钟月在这次发挥了史无前例的冷静。
    这得多亏了男主角光环,使敌人百发而无一中,不然坐在付荣身后的她只能用来挡子弹了。
    在连人带车飞到空中的时候,钟月双手压在胸前,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她感到安心,好似爱恨都该尘归尘,土归土。
    她这个炮灰真的要摔成灰了。
    死亡是刺进骨头的阴冷,
    它们无须动用任何工具,就能轻易地割开人的皮肤,将千根银针扎进肉里,接着狞笑着扭动银针,以人的悲惨哭声当作地狱的入场券。
    钟月被疼醒了。她看着天空变颜色了,就像梦中死亡的模样。
    她觉得身体十分沉重。
    是雪压着她了。
    付荣,付荣……
    钟月默念着这个男人的名字,仿佛这是维持她生命的动力。
    她大喊一声,艰难地从雪里钻了出来。
    她先是四处张望,寻找那死男人的身影。
    她见到他躺在雪地车的旁边。
    刚迈出一步,一阵猛烈的剧痛将她扑倒在地。
    她张嘴哀嚎,脖子上迸出的青筋也在嚎叫。
    她骨折了,整只右脚崴了。
    疼痛让钟月眼冒金星,可是她不能再晕过去了。
    她顾不得疼,一步步趔趄地向付荣的方向半摔半爬。
    她与他的距离不远,可这一路过去,犹如隔千山,跨万海。
    她不可自抑地流出眼泪,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脚太疼了。
    不值钱的泪水没有削弱她眼中展现的坚毅。
    她示弱,可绝不软弱。
    庆幸的是付荣还活着,不幸的是他腹部中枪了。
    钟月记得书里写了附近有一个木屋,她架着晕厥的人往小屋赶去。
    他们身上蒙上了一层白雪,仿佛有一位悲天悯人的神父正捧着圣经,吩咐基督徒将一铲铲泥土丢向他们,好让死亡快些掩埋活的气息。
    在生死边缘之际,谁都不能小瞧女人的决心。
    钟月与付荣的身型相比,她像是一只渺小脆弱的蚂蚁,在寒风骤雪间砥砺前行。
    纷飞的雪在她的睫毛与眉毛上定居了,她觉得脸上好像是戴了一张坚硬的面具。
    他们沉默地走着,走着,就这么走到了避难所。
    木屋里的设施陈旧,钟月只找到一卷绷带、火柴、电筒和铁壶。
    如果她的小背包没有丢失,他们或许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她点燃围炉里的炭火,并烧了一壶水。
    她解开付荣的衣服,伤口就似未关紧的水龙头,黑红的血直接飙了出来。
    她看着他那安详的面容,似死了一般,没有一点动静。
    外面风雪乍起,像有一双巨大的手将木门拍得砰砰响。
    整间木屋开始振动,仿佛也在惧怕邪神的报复。
    人要有念想才能活下去。
    如果寻找木屋是人生最后一个念想,那钟月俨然需要准备迎接死亡的邀请。
    孤独渐渐侵蚀她的内心,并在她耳边悄声细说着催命的咒语。
    她摸上付荣的脸,求生的意志与对死亡的恐惧使她的声音颤抖不已。
    “付荣,别睡了。”
    “付荣,求你了,你快醒醒吧。”
    “你别丢下我……”
    “你他妈的别死啊!”
    付荣醒了,说得第一句话就让钟月愤然吼道。
    “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死。我不会!”
    她背过身去,宁愿望着炭火,也不愿回头。
    付荣是她唯一的伙伴了,尽管如此,她仍是怒火中烧地将他晾在一旁。
    在这个时候,绝望的人对于任何有关死亡事情都格外敏感,生怕邪神嗅到气味,发现他们在此。
    而他正是知道,所以才激怒她。
    “我不会死,你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
    她听到声音,立即转身,喃喃自语着,似疯癫中残留着一丝清醒。
    付荣本以为能复刻一遍生离死别的场景。
    他依然记得那个丈夫在绝望前仰天呼喊他妻子的画面。
    但是钟月太冷静,也太冷血了,居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为他留下。
    她那脸上只有风雪残留的痕迹。
    “死到临头了,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钟月停止了絮叨。
    她知道这样无法保佑他们度过这场风雪。
    “我真他娘的讨厌你。”
    “还有呢?”
    “我恶心你。”
    “还有呢?”
    “还有……我想要你活着,付荣。”
    身负重伤的男主角居然笑了。
    这个说讨厌他、却有要他活下来的女人的眼里充满了对他的眷恋。
    她躺在他的身边,并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说道。
    “我说了,我们的命是系在一起的。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你要殉情吗?”
    “我不得不殉啊。”
    “就这么喜欢我吗?”
    “喜欢。”
    “就这么爱我吗?”
    “是嘞,是嘞,我爱惨你嘞。”
    在成为两具冻僵的尸体之前,她什么都依他。
    “你既然爱我,那你为什么不哭?”
    “你都没死,我哭个毛。”
    “我现在要死了,你快哭。”
    钟月咧开嘴巴,面部挤成一团,朝屋顶呲哇乱叫,难听难看得像一只青蛙。
    妈的吵死了,一点都不浪漫。
    付荣没眼看,想晕过去了。
    “手机在口袋里。”
    “啥?”
    “手机在我的口袋里。你个傻货!”
    钟月连忙翻找,果真找到了手机。
    联系到救援人员后,他们只需静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