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七章彼岸的事物

    彼岸的事物
    我努力回忆着松铭的说明,在我们刚刚得知老黄是黄承彦的儿子时,松铭曾跟我介绍过这个家族的情况:黄承彦跟前荆州刺史刘表是连襟,刘表的妻子蔡氏就是那个陷害刘备,逼得他的卢越檀溪的人……那么蔡氏的弟弟蔡瑁就是黄承彦的小舅子了……难道钟迪就是因为这个而在蔡家吗?这并不是很合理……
    老人拿掉滤盖,将茶倒入我面前的小杯子里,我叩指谢过,顾不上品茶,便问:
    “黄公,令孙为何在魏国呢?”
    “贵人有所不知,”老人温和地说,“小孙的父母——亦即老拙的大女儿大女婿——已经去世了,小孙独自生活无人照应,便让他去了蔡官人那边。蔡德珪少时便与曹公友善,深得器重,又是荆州重臣,家门地位显赫,族人带金佩紫。蔡府位于鹿门山下一村庄,名曰蔡庄,良田百亩,为其一族所有。其屋宇甚华丽,四墙皆以青石结角,家中婢妾数百人,别业四五十处,宗族强盛,共保一洲。小孙托付给蔡氏,可以安心。”
    “嗯……”我犹豫了一下,说道,“为何不让他跟您一起生活呢?”
    话刚说完,我就觉得不妥,结合之前黄家的态度来看,他们在钟迪这件事上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果不其然,老人再次陷入沉默,他慢慢地喝了一杯茶,然后重新给自己添上,好像一直在沉思。
    我设身处地想象着老人的尴尬,打圆场说道:
    “黄公若有不便之处,大可不必说。其实我等寻找令孙,皆因遗嘱中涉及一种名曰‘八卦阵’的阵法,我等并不了解。黄公若是晓得其中原委,可转告令孙,不用我等叨扰。”
    “犬子可曾告知贵人该阵点位?”
    “抱歉,什么点位?”
    老人探究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自言自语道:
    “没说啊……若是对寻常人倒情有可原,可是……”
    他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注视着我,说:
    “贵人的朋友可是修道之人?”
    “修道之人?”我愣了一下,“妾身不明白……”
    “就是炼气习法的意思……”
    炼气习法……小玉教我的神通力就需要炼气,松铭会隐身术和飞行术,肯定也需要炼气,我便点头说是。
    “既是修道之人,应该懂得八卦,犬子为何未言明点位呢?”老人说。
    松铭跟我讲,老黄曾经问过他懂不懂八卦阵,他说不懂,因此老黄才说需要当面告知钟迪。我对这方面也是一窍不通,便诚实地说:
    “妾身愚钝,未曾学过八卦,妾友亦不甚明了,让黄公见笑了……”
    老人家用一种特别具有穿透性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身体,仿佛能照出我的骨头那般,让我有点不自在……
    随后他缓缓点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
    “嗯……我观贵人天资聪颖,骨骼清奇,虽未得阴阳之理,但经脉通畅,气息清明,修为不可限量……童儿,取《易经》来。”
    那个童子端着烛台走进内室,俄而捧着一本大部头回来。他把书小心地放在桌上,端着烛台跪侍一旁,老人用手把书转了一圈,推到我面前,说道:
    “这本《易经》乃我黄家世代收藏之宝,今欲献于贵人,可助贵人修行一臂之力。”
    我低头看着这本厚书,烫金字的封皮磨得发白了,边边角角都有些破损……但我并未因此低估它的价值,在这个时代,书籍与和平一样弥足珍贵,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而像这种精装的大部头更是绝无仅有的珍品。
    如果阁下恰好对这本书的由来比较感兴趣,不妨听小女子讲讲,以我浅薄的知识和残缺的记忆,疏漏处敬请斧正。
    相传《易经》是一千多年前周文王所着。文王参破先天运行之理,宇宙万物玄机,把原本只有神明掌握的阴阳数术编纂成书,推广开来,教化子民,帮助人们对抗当时泛滥的洪水猛兽,佑一方黎庶。
    然而天机泄露,触怒了部分神明,引发了一场波及叁界的大战,史称“封神之战”。其结果是结束了殷商的统治,建立了西周。
    然而这只是人界的结果,这场浩劫给仙界带来了怎样的影响,造成了怎样的变革,没有史书讲得清,我还是听谁给我讲的神话与民间传说才略知一二……
    据说文王演周易,是受到了仙界某个势力的暗中授意与指导,而这场封神之战整个儿就是一场阴谋,是仙界围绕天庭控制权展开的一场明里暗里的残酷斗争。在封神之战中死去的修道者,都成为了这个阴谋的牺牲品,这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其结局就是,战争结束后天庭权力中枢迎来了一次大洗牌和大重组,彻底改头换面……
    原本我只是把这些传说当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以消遣,但自从知道了有小玉这样的朋友之后,我就不敢儿戏视之,我们闲聊的时候我问过这方面几句,她含糊其辞。或许等我们到了仙界,一切自会揭晓吧。
    扯远了,言归正传……西周建立之后,《易经》这本书就成了皇家御典和民间禁书,所有民间流传的跟《易经》有关的书籍都被召回或销毁,文王为生民谋福祉的初衷完全变质,《易经》成为了帝王之术的辅弼,被束之高阁,逐渐脱离了普通人的视线,隐入了神秘之中。
    如今,黑市中流通的一些《易经》,不是今人伪造的,就是片纸只字,像我面前的这本能看出最初装帧精美且体量厚实的《易经》……不敢想象有怎样的渊源……
    受此大礼,我连忙推辞:
    “这怎么行……”
    老人不慌不忙地说:
    “实言相告,老拙有事请托贵人,不知贵人可容纳否?”
    “黄公请讲。”
    “老拙子女天各一方,老而无依,情实可矜,人所共怜。贵人的朋友既是旅居西域,我愿遣黄金百两,赎回犬子,请贵友代行。恳祈垂手施仁,得赦归国,则德海仁山,衔恩于世世也。贵人若不弃,请收下此书,先表不胜感激之情。”
    “黄公不必如此,”我恭敬地说,“我等本就打算去往西域,让令郎与甥相见,到时定会解救令郎脱困。令郎对妾友有恩,我等怎会袖手旁观?这书乃不世之宝,黄公祖传,妾不能收。”
    黄承彦露出老人特有的感动表情,含情脉脉而又有点委屈地注视着我,像一条看了很多年家门的老犬……抱歉,这么说真是太失礼了,原谅我的联想……
    “贵人仁义大德,恕老拙不能全礼……”
    老人深深地弯下腰,低下头,我也连忙低头行礼。
    “黄公折煞妾身……”
    “哎……”老人直起腰,叹了口气,说,“感贵人恩德,老拙也不要隐瞒了,贵人似有不少疑惑,且容老拙慢慢道来……”
    我趁着温度变凉前饮了饮小杯中的茶,润了润喉咙,老人一边重新为我添上,一边说:
    “贵人先前问我能否代为解答遗嘱,非我懒惰,实无能为力也。这八卦阵变化无穷,一阵至少需要叁个点位,方能解阵。若不知叁点,则有无数种解法,不能确定。”
    “这是为何?”
    “贵人可知九宫阵?”
    “是把一到九九个数字填入九宫格中,使其横、竖、斜之和相等的阵吗?”
    “正是,”老人颔首道,“九宫可视为最简化的八卦阵,请允许我以九宫试为讲解……”
    “请。”
    “九宫中,若存在至少叁个不在同一线上的数,且有一个在中心,则整个九宫是确定的,贵人明白否?”
    我在脑海中推演了一下,想象着一个九宫格的画面,如果有叁个不在同一直线上的数,那么就能推出两条线上的所有数,有了两条线,剩下的线自然也能推导出来。
    我点了点头,说:
    “是的,明白。”
    “如果少于叁个数,则无法确定整个九宫,因其空余位置有数种不同的解,这,贵人明白否?”
    “明白。”
    “八卦阵正是此理,”老人煞有介事地说,“阵中阴阳运转,八卦互行,非惟叁点不能确定其余。想来这叁点犬子是知道的,应该在遗嘱中,但贵人与贵友未通八卦,因而犬子不曾相告。必须得知这叁点方位,才能解开这遗嘱。”
    “妾身冒昧地问一句……您没见过这份遗嘱吗,令媛没有告诉您吗?”
    “唉,说来惭愧,”老人抚摸了一下自己花白的头发,目光深沉,“这是我家门之乱啊……贵人适才问为何不与小孙同住,其实也是因为这段孽缘。此乃我家族秘辛,本不能外传,然既蒙贵人仗义相助,我岂能虚与委蛇,特此坦诚相告。”
    “谢黄公……”
    釜水咕嘟,炉火阑珊……老人又呷了口茶,放下茶杯,移开眼睛,看向别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穿透了黑夜,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随后他开口娓娓讲道:
    “我的大女儿……从小便与众不同,在别的孩子玩过家家、骑竹马的年纪,她却在我的书房捧着一本《易经》,一看就是一下午……长大后,她痴迷于老庄之道,钻研起了方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是整日摆弄她那些法器符箓、瓶瓶罐罐,神神叨叨的,同村的人都叫她‘疯丫头’……后来,她遇到了那个年轻人……
    老人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我凝神屏息地聆听着,火焰扇动的细微呼呼声在房间里萦绕……他继续说:
    “那是个流浪汉,自称是逃难来的,穿着破衣烂衫……我对此人从来不了解,他本人也从不在我面前谈论自己,即使后面他当了我女婿,我对他最深的印象也不过是他那双苍蓝有力的眼睛……我应该早点想到,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儿竟然对一个男子产生了兴趣,当时我还以为她终于开窍了,为她感到欣慰……他们两人走得很近,几乎整日腻在一起,谈论着连我也听不懂的神怪传说、阴阳五行,她还经常夜不归宿……你可以想象,一个士族大家的‘疯丫头’跟一个难民混迹于市井之中,流言蜚语传遍了大街小巷……”
    烛泪汨汨,烛火摇曳,明暗交错,一时间老人的眼睛似乎隐藏在少许阴影中。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怀孕了,谁的孩子自不必说。我们黄家好歹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族人对此非常厌恶,集体要把她赶出家门。没有办法,我只好让他们前往隆中,那里有我的朋友,可以帮衬一下,我置办了一间房屋,让他们住在那里。
    “听吾友说,他们安顿下来以后,便长期深居简出、离群索居,房子里时常飘散出刺鼻的气味,晚上还会发出奇异的光芒,两人都不修边幅,偶尔看见他们从镇上采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担心他们走火入魔,担心他们的孩子,曾向他们提议把孩子交给我照管……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站在门口,蓬头垢面的,脸上却带着微笑,那孩子躲在她的身后,还没她的腿高……她说不用了,她要自己教育孩子,她说这孩子以后会干出一番惊世骇俗的伟业……后来,荆北并入魏国,我轻易见不到她了,慢慢就没有了联系……”
    童子拎起长柄杓,把新烧开的水舀入茶壶,我注视着那袅袅升起的白雾,若有所思地说:
    “那……她去世的时候,您没有在她身边?”
    “没有,”黄承彦缓缓摇头,“我是听朋友说才知道她和她丈夫去世的消息,那个时候我二女儿已经随孔明离开了隆中,我跟那边联系减少了……两人都是中毒而亡,医生的尸检报告是这样的……但他们在她家里却找不到任何可疑物品,毒药的影子都没见着,那些散发异味的东西也不翼而飞。人们只发现了一份遗嘱,上面写把她的儿子托付给弟弟,自己所有遗产都由他保管。不过除了那栋房子,人们并没有发现更多的遗物……我猜她一定是把贵重物品藏了起来,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弟弟,也许就在某一次他经商路过襄阳的时候……她的后事是由他一手操办的……
    “或许你会疑惑,为什么要把小孙交给我的小儿子,而不是我的二女儿,我二女儿好歹是个军师夫人,我的小儿子却是个生意人,经常在外奔波……对此,我这个做父亲的,有一点感想,不知道对不对:那就是我的两个女儿之间一直有点明争暗斗的意思。”
    “明争暗斗?”
    “对……”老人撅着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知道,一对亲姐妹总是会被别人拿来比较,她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想。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跟难民私奔,败坏家门,一个嫁给卧龙,前程似锦;一个不务正业,一个相夫教子;一个稀奇古怪、离群索居,一个知书达理,聪明伶俐……关于这一点,我要说句公道话:人们只知道我二女儿帮助孔明发明了诸葛连弩,便以为她学识胜过姐姐,其实不然,两个姑娘一样聪颖,一样有天赋,只是我大女儿似乎没有把聪明用在正道上,而我二女儿就特别懂分寸,她姐姐沉迷方术时,她出于好奇而模仿,也跟着学了不少。但她从未误入歧途,始终保持着清醒,知道什么能为己所用。婚后来信谈及近况,她说小时候的学习,成为了跟丈夫共同的爱好,对丈夫的事业大有裨益。唉,一念之差,竟谬之千里,这就是命吧……”
    “哦……”我可以想象姐姐对妹妹的竞争意识,处处不如妹妹,被人说闲话,直到临终也不肯低头。我理解她的想法,但有一个疑惑始终没有解决,我说,“令孙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为何不让他搬到贵庄园来住呢,这样不是方便照顾吗?”
    “不是我不想,是家族反对的声音太大了……”老人沉重地摇了摇头,“我原以为女儿女婿去世,家族起码会容纳一个孩子,但他们连这也不肯,他们觉得跟我大女儿有关的一切都是危险的。”
    “为什么?”
    “因为她做的事……哦,不是指她玷污家门,跟那相比这仿佛也不算什么,而是指她跟她丈夫从事的秘密活动。”
    “活动?您是指他们在隆中做的那些事吗?”
    “对,”老人一边露出思索的表情,一边缓缓地说,“他们的房子经常发出奇怪的响动,我前面提过了,而他们经常从外地采购各种金石药材、法器符箓和外国书籍,这村民们也看见了……于是当地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他们在家里研究妖法邪术,阴谋颠覆。”
    “颠覆?为什么会这样想?”
    “或许因为黄巾之乱就是一群妖道兴起的,是不是?朝廷加强了对修道者的管理,凡是被认为跟旁门左道有任何关联的,都会遭到取缔,更有甚者会遭到严厉的惩罚。族人担心他们做的事有风险,会牵连家族,便极力与他们撇清关系,不让他们的孩子寄宿在庄园里。”
    “他们真的在研究妖术吗?”我有点不敢相信地问。
    “没有人知道……”老人摇头道,“我觉得在活着的人里面,除了他们的儿子,没有人知道,连她弟弟也不清楚,她只是安排他传达遗嘱而已……”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窗外一片漆黑,老人把凉了的茶水倒掉,重新给双方添上热茶。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呷了口有点烫嘴的茶,抿了抿嘴,随后说,“令孙怎么去的魏国呢?”
    “嗯,是这样……我二女儿和女婿走了之后,我儿子搬过去照顾小孙……几年后,他失踪了,音讯全无……刚才贵人告诉我我才知道他被羁留在西域,这里面的情况您比我更清楚……又过了几年,儿媳忍受不了寂寞,改嫁了,小孙就成了孤身一人。
    “他来寻求过我的帮助……哦,不是工作上的,当时他已然弱冠,但他并没有让我给他找工作,他好像有自己的事要忙……他很神秘,没跟我细说,小娃像他母亲一样鬼机灵……他是来寻求生活上的接济的。族人自然不同意,我便修书一封,寄给我的亲家。那时荆州还没打仗,两岸尚有一些私人门路可以往来,我请求小舅子收留一下他……蔡家同意了,便来到襄阳把他接走了,事情就是这样。”
    我恍然大悟,终于把握基本的脉络了……看来松铭的判断没有错,钟迪确实投奔过他的姥爷,只是我们不可能知道发生在他父母身上的事,因而根本想不到他早已不在江陵,甚至去了外国。要不是我来到了江陵,提早知道了这件事,我和松铭费尽心血帮助蜀国收复江陵,到头来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想就后怕。
    我把整个经过在头脑里梳理了一遍,随后说:
    “黄公,我答应您把令郎带回来,但天高路远,恐迟而生变,有些事情需要当面跟令孙商量,好让他们舅甥顺利相见,有可能要让令孙跟我们同行……我在江陵没有行动的自由,能否请您写信让令孙回来?”
    “贵人,如今江陵被吴国占有,叁国交战,形势不复从前。老拙久居山林,疏懒于世,听闻如今两岸人员往来,须经过政府引渡。写信自然无妨,但能否召小孙过来就无法保证了。”
    “妾身明白,有劳黄公姑且一试吧……”
    老人答应我给蔡瑁的弟弟写封信,我们约好他收到回信就通知我。随后,我看时间很晚了,便起身告辞。
    他还是希望我收下那本书,说“暂借无妨”。我想,借来看看等我离开荆州时还给他,应该不会违悖礼数,恰好还有别的用处,便接受了。老人和童子送我出门。
    我抱着《易经》,走到树下,用脚把甘宁弄醒,他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唔,好了?”他嘟哝着爬起来,打了个寒噤,“嘶……好冷……”
    “嗯,好了。”我甜甜地微笑道,“今天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好开心呀……”
    “哦,那就好……”他似乎显得挺满意,“我们走吧……”
    打道回府时,他在马背上问我:“这是什么,书?”
    “这是老人家送给我的,道家的书,让我观摩一下,人家对这个有点兴趣……”
    我微微嘟着嘴,睁大眼睛俏皮地看着他说。
    “哦,是吗……”他好像有点困惑。
    “是啊,这几天你不能碰我哦。”
    “为什么?”
    “因为老人说看这本书要敬心诚念,不能做那种事——”
    “啊……”他拉下了脸。
    “对不起嘛,”我娇滴滴地说,“这几天你就放过人家嘛,过后人家好好补偿你,好不好嘛?到时候你想对人家做什么都可以,人家什么都依你,老爷……”
    “唔唔……呃啊啊……好吧……”
    甘宁好像在内心经过一番激烈挣扎,最后同意了。
    “老爷真好,爱你!”
    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粲然一笑。他一下子精神抖擞,头昂起来,好像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我暗自发笑。
    原来做一个坏女人是这种感觉啊,原来女人的美貌是一种武器,原来把一个男人玩弄于鼓掌,是有快感的……
    次日早上,我们正在吃早饭,下人忽报“娄侯陆逊”求见。甘宁去大门那,我稍微打开窗户,看见他正跟之前选女俘时在场的那个儒生模样的军官谈话。
    那个军官神色严厉但不凶恶,甘宁一直在点头。末了,他们谈完,甘宁回来,我问他什么事,他叹了口气,说:
    “唉,昨天为你出头,捅了篓子,要被处罚了……我要是坐牢了,你得经常来看我啊……”
    什么叫为我出头啊,我根本没叫你打人……我忍住反驳,柔声说:
    “哎呀,怎么会这样?”
    “我违反了军纪,可能要接受军事法庭审判,他们要看我表现,唉……”他一边穿上官服,一边说,“今天要上朝,最近要忙起来了,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好好在家待着。”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
    “前线有战事了,”甘宁对着镜子,束上腰带,“魏国又派了使节过来,要跟我们商议……”
    “什么战事?蜀军进攻了吗?”我赶紧问道。
    “不清楚,去了才知道……不说了,我走了……”
    接下来几天难得清闲,我一边等回信,一边在家里读《易经》。这本书用的字体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字体,行文用的也是纯粹的古语语法,读起来晦涩拗口,里面的内容更是艰深难解,像什么“无道生有道,有道生阴阳”,“阴阳调和谓之正,阴阳不和谓之奇”等等……其中有关八卦的说法,我盯着看了好久,好像看懂了,闭上眼睛又什么都不懂,这是最气人的:
    上分阴阳,下按叁才,周天演遍,不过八式,谓之八卦。道法自然,人亦如是,观自然之法以象人事,名曰:乾(阳)、坤(阴)、离(火)、坎(水)、巽(风)、震(雷)、艮(山)、兑(泽)。乾为开,坤为死,离为景,坎为休……
    (下次见面问问黄承彦吧……)
    两天后,甘宁告诉我他要离开城随军出征了,我忙问他原由。
    “我们侦查到蜀国的战船顺江而下,可能要进攻乌林。”他说。
    “乌林在哪儿?”
    “江陵最东边的港口,那里是连系江东的重要航道口,敌人好像是想把我们跟本国隔断啊……他们也太大胆了,连襄阳都不守了吗……”
    之前松铭曾在会议上力排众议,说服关羽北上攻取襄阳,理由就是吃准魏国不会渡江发动攻击。看来这个思想沿用了下来。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次蜀军的行动背后有松铭推动……他是不是来救我的?他终于开始行动了,这个念头让我大为振奋。
    我想跟甘宁一起去,但他说:
    “你一个女人家打什么仗,不许去!”
    “我就是打仗才到这来的……”我小声嘟囔。
    任凭我怎么软磨硬泡都不同意,看来是没办法了,我转而提出另一个请求,让他允许我自己去黄家庄探望朋友。
    他好不容易答应了,说:
    “那好吧,但你不要一个人乱跑,我让吕哥帮忙照看一下你,你要听他的话。”
    “吕哥是谁啊?”
    “我们主帅吕蒙,他留在城里指挥。我跟他知会一声,到时你可以进殿找他,说是我妻子就行了。”
    “好,夫君,”我软语巧笑道,“奴家知道了,会乖乖等夫君回来的……”
    甘宁走后又过了两天,一个童子来访,我认出是黄承彦的侍童,忙去迎接。童子说:
    “回信已至,主人请娘娘去。”
    “有劳仙童,妾身就来。”
    我出了后院,来到五间殿,托执殿官通报,随后进殿来拜见吕蒙,原来他就是那个气色不好、脸色蜡黄的领导。他派侍卫持证出城护送我来到黄承彦的草庐,在外面等候,我进屋礼毕,坐在上次那个位置,面前放着一封信,老人开口说道:
    “妻弟回信已至,请贵人参阅。”
    我拆信浏览一遍,大意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引渡钟迪,过不来。
    “为什么不行呢?”我放下信问道,“您亲家在魏国位高权重,您说蔡瑁先生曾经跟魏王友善,不是吗?能不能让他们跟魏王求求情,通融一下……”
    “蔡家确实跟魏王关系亲密,但需要引渡者涉及的两国都同意,才能实施引渡。”老人解释道,“想来应该是吴国这边按章办事,不让闲杂人等随便过来,如果走程序申请,恐怕要费些时日……这边跟小孙没有利害关系,我也没有门路,行不得方便……”
    费些时日,不知要多久……万一这段时间里蜀军收复了江陵,那魏国的人肯定无法引渡过来了,我们也去不了魏国,那就完了……
    这个问题着实重大,一时想不清楚,我暂且压在心底,把另一个问题提了出来,也就是关于《易经》的,我把我的感想坦率地讲了出来,想让老人跟我解释一下,我说这本书如何拗口、如何晦涩……老人露出理解的微笑。
    “您看到哪里了?”
    “看到讲八卦那里……”
    “哦……有什么问题吗?”
    “妾身愚钝,几乎都看不懂……嗯……比如那个‘上分阴阳,下按叁才’是什么意思,能否请您指点一下……”
    老人温和地点点头,说:
    “在《易经》里面,阴阳指的是同一事物的两种不同状态,正者为阳,奇者为阴,也可以视为事物的两面性。我们常说看待事物要全面,不能片面,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是正,什么是奇呢?”
    “这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一个人的理解套用在另一个人的理解上并不一定适用,这个要根据自己的情况来判断。”
    我大惑不解。
    “这个没有一套标准吗?这个八卦……嗯……不是一种泛用的工具吗?”
    “是这样,但用在具体的事物上,则要根据具体的情况进行判断。”老人和缓地讲道,“比如杀人是不对的,是阴,但处决罪犯是法律规定的,是正当的,是阳。换一种情况,阻止别人行凶而不得不把恶徒杀了,难道不是正当的吗,这就是阳。而假如判决、处刑有失偏颇,遭到民众的一致反对,纵然是法也不对,这就是阴。可见阴阳是互相转化,不一而足的,在不同的环境下有不同的表现。”
    我微微蹙眉,低头沉思着,努力体会和理解这番说辞。老人缓缓品茶,耐心地给我时间。
    “那叁才是什么意思呢?”
    少顷,我重新开口问道。
    “叁才指的是天、人、地。”老人说,“在八卦中,天、人、地依次从上到下排列,组成一卦。而天、人、地每个都分阴阳,假如我们用实线表示阳,虚线表示阴,那么一共就会有——”
    老人用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画出了几条无形的线。
    “八种……”
    我喃喃说,这是一个排列组合问题,把长短两条线从上到下叁个一组排列,一共有八种不同的组合。叁长、叁短、两长一短叁种,两短一长叁种。
    “没错,”老人颔首道,“这就是八卦。”
    “那这个八卦有什么用呢,它代表什么涵义呢?”我迷惑地问。
    “它描述的是宇宙的八种不同状态,天人地包罗万象,其中又分阴阳,即万事万物的所有侧面,所有矛盾转化都囊括在里面。”
    “可是这跟修道有什么关系呢?”
    “您知道修道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吗?”老人用洞若观火的眼睛凝视着我。
    “不知道……”
    “有一种观点认为,是为了羽化成仙,长生不老。”
    成仙……在我身边就有一个神仙,因此我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合理性,但……
    “嗯……我还是不明白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修道界普遍认为,一个人如果能达到阴阳协调,五行平衡,那就能脱胎换骨,羽化成仙。如何做到?那就跟八卦有关,因为八卦描述了天地万物的阴阳,不同的卦象组合还衍生出了六十四卦……”老人稍微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组织语言,接着说,“然而这里面不光跟八卦有关,还涉及到五行,天干与地支,四柱八字,风水堪舆……所有这些都影响着阴阳与五行的运转,要在所有这些条件中找到一个最适合自己的和谐状态,这就是修道。这些,《易经》里都会讲,您慢慢往后看就知道了。”
    (感觉好复杂啊……)
    我茫然地注视着老人,看着他鹤发童颜,大冬天单衣单裤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有点震惊得喘不过气来,说:
    “黄公,您……您是不是已经……?”
    “已经得道成仙了?”老人看着我,莞尔一笑,“您太抬举我了,我一凡夫俗子,怎么能到得了那种境界?”
    “可是您……您这样子……”我结结巴巴,有点不知该如何表述。
    “这只是一种很浅薄的修为,”老人平和地说,“修炼了几十年,自然就会有这种表现,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吗……噢,那您的女儿,她是不是也……”
    我又产生了一个令自己震惊的想法,钟迪的母亲是不是为了寻求这种长生之道,不小心发生了意外而死的?村民们视之为妖术,说不定只是他们不懂?
    “不清楚……”老人有点伤感地摇了摇头,“自从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后,我就很少见到她了……从我掌握的少得可怜的信息来看,他们夫妻做的事情与传统的修道并不相同……”老人略微攒起眉心,似乎在深思,“传统的修行并不会像他们那样制造出奇怪的声音、气味或光线,也不需要购买那么多符箓法器,这更像是一种邪门歪道,《易经》上没有这样的教义,想来应该是跟那个男人学的吧……”
    “您有没有跟令孙聊过这方面的事?您认为他可能知道父母在做什么,不是吗?”
    “嗯,他父母去世时他还小,等他长大了,他似乎有意避免跟我谈这些……我跟您讲过,您记得吗,他来找我的时候并没有让我给他找工作,我问他在做什么,他不肯告诉我……”
    (啊,这个人真是神秘啊,他们一家叁口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到他一定要问清楚……)
    如果钟迪在做一件不能告诉别人的事,那这应该不是一件正经工作吧?他靠什么为生呢,如何解决生计呢?难道他成年了还靠蔡家供养吗,这好像不太现实……
    这样子空想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跟他见面,一切就会大白。事到如今,如果钟迪不能过来,那只能我过去了……我告诉老人自己要回去考虑一下,过几天再来拜访,随后便与他作别,在侍卫的护送下回城。
    该怎么才能过江,去到对岸呢?
    (要是松铭在就好了,他肯定一下就能想到一条妙策……)
    我试着代入松铭,按照他的逻辑来思考。
    (不要急躁……对,首先是要保持冷静,理性一点……)
    如今要过江,也就是从吴国去往魏国,怎么做到呢?现在在打仗,江面封锁了,这两个国家……
    我想起甘宁说的话了,是“军事同盟”。
    黄承彦说,这两个国家间人员往来,需要引渡。
    我有办法得到两国的同意,让我从吴国去往魏国吗?
    怎么想也不太可能……那就换一种思维……双方人员往来只有“引渡”这一种方法吗?
    不,我从甘宁那里听到了,还有使节的往来,例行的交流,也就是双方定期要交换情报吧……
    魏国的人会来,吴国的人想必也会去,假如我成为使节团的一员,不就可以过去了吗?
    怎么成为使节呢?我有什么能让吴国同意,派我通知魏国的呢?
    嗯嗯……松铭,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呢?
    (调查,有不清楚的就要调查清楚,才能下判断。)
    我想到了松铭一贯的作风,像之前开会决断究竟是北上还是南下时,他都很谨慎地提议先探听江陵的民情,再做决定,也正因为他的这份务实与谨慎,蜀军才避免了错误的选择。
    (如果我想知道自己怎么能够担任一个使节,先要弄明白眼下的战况如何,有什么重要的、需要我传递的信息……)
    怎么弄明白呢,有什么渠道可以了解?谁愿意跟一个女眷讲这些事?
    等等,好像真有一种可能……甘宁让我有事可以找吴军统帅吕蒙,吕蒙肯定知道详情,关键就在于如何让他愿意告诉我……我思索良久,最后决定不要想太多,先开口问问,看他怎么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试试对甘宁的方法来请求他……
    翌日上午,我打扮素雅,来到丹墀下求见吕蒙。执殿官领旨回来后,带我登上游廊,走进正殿,墙上开了一扇门,进去里面是一个文房,许多文官在这里处理文书。我们穿过一排排公案,来到房间末尾,执殿官敲了敲一扇门,里面有人说“进来。”执殿官打开门,我走进一间办公室,吕蒙坐在一张宽敞的雕花黄木桌后面,门关上了。
    “参见大人。”我屈膝行礼。
    “免礼,请坐吧——”吕蒙示意桌前那张板凳,一边说道,“夫人有何贵干?”
    “秉大人,”我略微侧身坐下来,谦卑地说,“主人在外征战多日,未通音讯,甚是挂念,特来见大人,求一个平安消息,以慰妾心,望大人恕妾冒昧不情之请。”
    “哦,是来打听甘将军的消息啊,”吕蒙把手中毛笔放在一沓奏章旁边的砚台上,说道,“蒙你关心,他没事,到目前没有负伤,昨天我才收到前线的情报……”他把上面几本奏章拿过来打开,匆匆翻阅着,目光快速浏览,“嗯,是的,他没事,夫人不用担心。”
    “主人现在何处,战事顺利吗?”我关切地问。
    “在前线。”吕蒙简单地说,一边把奏章阖起来放了回去,“夫人不用担心了。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通知家属的。”
    对方委婉地传递了一种不便透露的暗示,我调动情绪,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大人,”我克制着情绪,同时又表现出一种恰当的哀求与可怜,“贱妾本乃阶下囚,又不是本地人,在这里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幸得主人垂怜,给贱妾一个容身之所,妾感激涕零,自思无以为报,每日焚香祝告,祈祷主人平安,而终是茶饭不思、坐立不安……主人若是有什么叁长两短,贱妾定不能独活……”我用食指轻轻揩去眼角的泪水,“一日不见主人,妾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大人,贱妾愿随主人出征,陪侍左右,以效驽骀……望大人体察!”
    吕蒙没有急着表态,而是观察着我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说道:
    “夫人要随军恐怕不太方便,这次战事比较急,军队调动很快,很多辎重都赶不及,更不要说女眷了……我理解夫人的关心,但还是请夫人在家里耐心等候吧。”
    我哽咽了,眨了眨眼睛,让几滴泪水滚落下来。
    “军旅安排,妾自当服从,不敢有妄想……既然不能追随主人,恳请大人让贱妾闻知主人近况,如此可稍解相思之苦……”
    吕蒙又思考了一阵子,随后不急不缓地说:
    “呃,这样吧,你可以给甘将军写信,让他自己跟你说,如何?”
    “写信……大人允许,妾愿修书寄与主人。”
    “嗯,好,你写好了把信给我,我派人给他送去……啊,顺带一提,军中信件需要审核,会有人拆阅检查,你们写的时候内容注意点。”
    “贱妾知了,大人法外施仁,赦蒙圣德,妾感铭于五内……”
    我很快把信写好,交给吕蒙,信中表达了自己深切的关心和担忧,表示了想要了解他的生活状况的强烈渴望,“还望事无巨细,尽付奴家知悉,聊慰苦思……翘盼夫君回函。”
    几日后甘宁的回信到了,那字迹歪歪斜斜的难解程度可以跟《易经》相提并论,我概括了一下,提炼出我需要的信息,他所在的部队这些天的经历大致如下:
    从江陵城出发,来到乌林港,准备迎击蜀军舰队。
    蜀军舰队没有发动攻击,半日后接到紧急命令,立刻前往夷陵协同陆逊防守,蜀陆军部队对夷陵发动突袭。
    选轻骑强行军五百里赶到夷陵,蜀军攻势猛烈。夷陵多山地树林,骑兵不利,急调当阳桥驻军与城中步兵支援。
    辎重运输队随后从乌林开赴夷陵,行至沔阳郊外遇袭,蜀军一小股部队偷渡沮漳河,穿插至阵地后方,城中守备空虚,防御不及时,致使大批粮草遭到焚掠。
    急抽调夷陵部队回来防守时,蜀军已经撤退。夷陵其余守军抵挡不住蜀军攻势,被迫后撤十里,放开封锁线。蜀军占领了夷陵,一支部队往永安去了。
    随后,蜀军舰队开始进攻。与此同时,蜀军又从长坂坡发起猛烈攻势,双方围绕当阳桥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前段时间来回奔波,累惨了,敌人好像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知道我们主力在哪,辎重在哪,可我们并没有靠近沮漳河前线,一直是在后方调动,真搞不懂敌人是怎么发现我们行踪的……这几天战斗太激烈,好不容易抽出一点时间给娘子回信,多谢娘子关心,敌人数量实在太多了,他们不光有重兵占据夷陵,进攻乌林港,还有关羽亲率大批部队从正面进攻,这跟我们从江陵的降将那里了解到的不一样啊,可恶……我在前线看见了一个妖人,在天上飞,挥舞着小旗子好像在给蜀军指挥,真是(划掉)的见鬼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况不是很乐观,不过娘子也别太担心,他们要伤到我还早着呢,娘子最近好吗……”
    我把信放下,陷入了沉思……我第一次站在蜀军、站在松铭的对立面,以对手的身份审视他们的行动,考察他们隐藏的意图,不由自主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梳理信中内容……
    蜀军劫了吴军的粮草……襄阳城一直粮食紧缺,这应该是他们有预谋的行动,为了缓解粮草不足,不知这次劫来的粮草能坚持多久……
    蜀军占领了夷陵……之前关平给我们看了地图,夷陵西边就是蜀国东大门永安,现在连通了,可以去报信了……
    为什么蜀军准确找到了吴军的运输队,答案显而易见了,是松铭指导的,一直以来他都在军队中担任着侦查与向导的工作……我不禁替吴军感到这太赖皮了,他飞到空中一看任何军队都毫无秘密可言……
    至于蜀军的兵力为何超出了吴军的预期,跟糜芳说的不同……想必是因为蜀军吸收了魏国的俘虏吧,之前松铭提议把叁万魏国降卒直接编入队伍,看来关羽是采纳了,再加上前不久吴军在岘山中了埋伏,损失了一万多人,导致现在蜀军在兵力上应该有不小的优势……
    眼下,江陵的西、北、东叁面交战,关羽的统帅能力,加上松铭为他出谋划策,我很担心用不了多久江陵就要被蜀军收复,那时候就去不了魏国了……
    既然我收集到了足够的情报,那就该考虑下一步了,怎么出使魏国?
    (现在吴国派出使节的目的会是什么呢?求救……对,向同盟国求救,或者说请求魏国从北边牵制蜀国,减少自己的压力。如果我能够代表吴国说服魏国行动,吴国应该就愿意派我出使魏国……有什么是只有我能而别人做不到的呢?)
    我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我认识松铭,了解他的谋略,认识蜀军一众将士,他们也认识我……这是在江陵的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备的条件,也就是说我可以成为魏国进攻蜀国的先导,骗蜀国放松警惕,制定针对性的计划,帮魏国获取一些行动上的先机……
    这是严重的背叛……我心里有个声音小声说……这样子做就是真正的背叛,背叛曾经为之战斗的国家……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松铭?)
    不用怀疑,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付诸实行,冷酷无情……
    (你知道吗,松铭,有时候我会觉得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做个最平凡的人也无所谓,就算要我抛弃所有追求也没关系……真不公平啊,你总是看着前方,而我总是看着你,可我好像就喜欢这样……你这个坏蛋,到底哪里好了,把人家迷得鬼迷心窍……)
    我发了一会儿呆,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挂着微笑,笑容随即变得有点羞涩。
    (要是我能找到一个跟你媲美的彼岸之莲,就能跟你并肩同行,不然你太耀眼会让我有点自卑的……)
    我用双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叹了口气。
    (不想那些了,专心当下的事……我决定了,松铭,我一定会帮你找到钟迪,我会带着这份礼物来见你,到时候希望你能抱抱我……)
    隔天我拿着甘宁的信再次拜访吕蒙,向他请愿出使魏国。他很镇定地听我陈述理由,我把我的优势和计划有理有节、条理清晰地讲了一遍。我说我认识东叁郡的领导,认识襄阳各个将领,我为蜀国立下过战功,可以轻而易举地赚取他们的信任,为魏国的军事行动提供便利……我还说我知道那个在空中飞行的是什么人,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能耐,知道如何对付他,这些我都可以教给魏国,让他们愿意出兵,帮他们夺回襄阳,缓解吴国的压力……
    听完后,吕蒙背靠椅背,进入默思。我微微屏住呼吸,略带紧张地等待着。少焉,他颇为郑重地开口说道:
    “你的想法我了解了,很独到,很有见地……这件事我要跟同事们商量一下,我们确实有请求魏国协助的打算。当然,也要问过甘将军,你是他的人,需要他的同意才行,这件事你告诉过他了吗?”
    “还没有……”
    “那你再写封信给他吧,把你今天讲的跟他也讲一遍……我先考虑一下,等甘将军的意见到了再做决定。”
    甘宁自然不同意,我一早就料到了,他的回信宛如大写的不同意。我把信交给了吕蒙,他把信拿走了,说要开会讨论一下,让我等答复。我忐忑不安,就算吕蒙同意了,我也想象不出他有任何办法能说服甘宁。
    叁天后,我被宣入殿,第四次坐在吕蒙的办公室里。他把一封新的信交给了我,接着说:
    “经过领导们讨论,这一次决定让你加入前往魏国的使节团。”
    我绷着脸蛋,不让心底的激动和雀跃表现出来。
    “你的身份和经历说服了我们,”吕蒙没有回到座位,而是倚靠着桌子,站在我面前说,“此前魏国一直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肯跟我们一起攻打襄阳,我们相信你的出现,有办法说服他们行动,这是你这次出使的主要目的。”
    “妾身明白……”
    “等会儿你去礼部署办手续,有人会教你出使的整个流程,还有注意事项,你要接受一些培训,掌握作为使节必要的一些技能和知识。不用担心,你是副使,按照主使的要求协助他们完成工作就好,最主要是让魏国知道你的作用。”
    “是……”
    “我要提请你留意一点,你作为吴国的使节前往魏国,按照我们和魏国的协议,只要我们需要,他们随时会把你引渡过来,这点请不要忘记。”
    吕蒙用有点意味深长地眼神看着我。
    “妾既已是吴臣,吴国的利益摆在第一位,定不辱使命……”
    “那就好。这封信是甘将军昨天寄给你的,你拿去看吧。”
    他用目光示意我手中的信。
    “主人同意了吗?”我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低头看了看信封。
    “信里应该会讲,你看了就知道。”吕蒙别有深意地说。
    回到家拆开信,这封信的字迹更加潦草了,我几乎要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才能看得懂。
    娘子,这帮狗(划掉)的家伙竟然派你去魏国,真是太可恶了,我恨不得(划掉)他们先人……你知道我不同意,他们(划掉)的竟然用我之前打人的事威胁我,说要是我不同意就把我(涂抹)!其实我并不在乎,这对我不算什么,但如果真的(涂抹)的话,我也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了……我现在真后悔,当时不该打那个鳖孙,搞得现在被迫面临军事法庭,我不服也得服,(划掉)的……娘子,你这一走我好担心,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别人欺负你了,早点回来,信里不便多说,老爷的大(涂抹)等着你……
    我费了好大眼劲才把这封信看完,乌七八糟不忍卒睹。信的大意应该是甘宁临走前说的那件事吧,他说他打人违反了军纪,有可能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要看他的表现……结果现在这成了他的软肋,迫使他不得不同意我担任使节……这已经不能叫同意,而是赤裸裸的胁迫吧?但我一点也不同情他,这是他活该。而且说什么“不要让别人欺负你”,你就是欺负我最多的人吧……
    接下来五天我在礼部署办手续,制作使节证,通关文牒,盖印章……学习使节礼仪,外交辞令……熟悉外事访问流程……其中大部分我都会,好像以前就学过……期间我又去见了黄承彦一次,向他道别,顺便把书还给了他。
    时间到了一月下旬,一切准备妥当,使节团出发了。我们先乘船去往东边的柴桑,从这里再次渡江来到北岸的江夏,这是为了绕过江上正在打仗的地方。随后我们在魏国向导的带领下骑马朝西北方前进,途径鹿门山。当时我好想不管不顾地就这样冲进山里寻找蔡家庄,但我忍住了,现在一切步骤都不容得任何闪失,否则就前功尽弃。
    我们离开江夏郡,进入南阳郡,向西边走,来到了樊城。这里一度被蜀国占领,后又回到魏国手中。我第一次来这儿,这是个小城,与其说是城市更像个军事要塞,魏王在一座塔楼阁楼里接见了我们,房间里铺着红毯,窗外就是汨汨的汉江,远远地仿佛能看见襄阳城高耸的城墙和箭塔。
    见到魏王的第一眼,一条仇恨的毒蛇就在我身体里复苏了,它吐着信子,昂起了头,威胁着要扑过去狠咬……这种冲动太过强烈,有点像我对松铭的感情,几乎无法遏制……我握紧双拳,拼命压抑着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为了计划必须忍耐……
    套路的礼节和流程过后,我们进入了一间会议室,从前往后摆着两排相对的大靠背椅,首位隔着一张小桌,我们坐在这里商谈起了此次来访的议题。
    来之前,培训的官员告诉我第一场会谈主要是做给外界看的,只是简单地交换一下意见,起个头,不需要太较真,不会得出重要的结果。
    果然,双方产生分歧的地方并没有深入探讨,只是把所有议题走马观花似地罗列了一遍。会议结束后是宴席,接着让我们下榻安顿下来。同事们整理了上午谈话的纪要,分析了魏王的意图和心理,在房里认真研究。
    傍晚又是一场宴席,然后魏王陪同我们走进了跟上午不同的另一间议室,这里接近塔楼顶部,视野更开阔,可以看见汉江转弯的地方,月光洒在江面。房间更小,布局更紧凑也更温馨,墙边有绿植,墙上有锦衾壁挂,与会者很少,我们这边加上我只有叁个人,卫兵什么的闲杂人等都出去了。
    我们双方跪坐在软榻上,案几上摆放着瓜果和茶水,每个人分发了一个暖手的小火炉。这种香炉里面是个球,外面有框,任凭框怎么旋转里面的球都不会翻滚,做工相当精巧。
    开始前十几秒我还在脑子里复习稿子,结果魏王先说话了,而且第一句话就打乱了我们团队的节奏。
    “你是马云禄吧?”
    他以手指我,从容不迫地微笑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上午我并没有跟他说话,我们使节团只介绍了几个主使……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会认得我。出于礼貌,我下意识地说:
    “臣妾就是。”
    “想不到你竟会成为吴侯使臣,你兄长还好?”
    我大脑一片混乱,努力保持着镇定说:
    “蒙大王关心,家兄安好。”
    我感到我右边两个同事的姿势似乎有点僵硬,不禁如芒在背。我一直是用假名在吴国活动的,他们听到了我的真实身份不知作何感想。
    我看了魏王一眼,他从容地品了口茶,脸上气定神闲……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身材五短,但面容精明强干,两道浓眉下眼睛如日月般明亮,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举重若轻的气场。
    他为什么会认得我,难道我以前跟他有过个人接触?我毫无印象,心下既慌且疑,又不敢问,那仇恨的毒蛇在我体内翻江倒海,我光是压抑控制它就几乎无暇他顾了……
    魏王从容笑曰:
    “汉水边孤曾与你交手,被你杀得弃袍而走,几乎被尔等所擒啊。”
    咚,仿佛有柄锤敲打了一下我的脑髓,这件事我是记得的,当时魏蜀围绕着汉江上的渡口展开激烈争夺,有一次魏王亲自领兵,被我打了回去,好像在逃跑的过程中怕别人认出他,把他的战袍给扔了。
    (难道就因为这个,他就记住我了?)
    “孤袍子还在否?”魏王微笑道。
    “之前……收藏在蜀军府库中了……”
    我谦卑地喃喃答道。
    “多闻你巾帼英名,倾慕久矣,今日得见玉容,胜过传闻百倍啊。”
    魏王像闲话家常似地说,我惊惶得浑身冒冷汗,两个同事向我投来克制的怀疑视线。
    “大王过誉了……”我声音有点颤抖地说,试图把话题导向预定的轨道,“妾不过一女流,岂敢与大王议论,惟受主君之命,来尽使臣之职耳。”
    “是的,”担任主使的同事适时地接上话,说道,“她是这次的特使,原本是襄阳蜀军一员,弃暗投明,效我军麾下。上午粗略地说了一下,现在请允许我把本国的提案详细讲来,大王之前的担心其实很好解决……”
    一个侍臣呈上了我们准备的文书,魏王一边看一边听我们讲。大约一个小时后,书翻了一半,魏王顿首道:
    “你们欲使孤出兵伐蜀,好解你们江陵危急,而孤可收复襄阳……你们的意图孤已了然。襄阳城本是孤的,孤岂不知其城垣坚固,如何轻易能攻下?”
    “大王勿虑,若非备有良策,我等焉敢冒昧前来叨扰大王,请看这里,这里有详细的情报和方案……”
    主使伸手翻了几页纸,把书按平,说道。
    “这里说襄阳粮食不久告罄,”魏王的目光停留在那一页上,略微蹙眉说道,“你们从何得知?”
    “是这位特使带来的消息,请允许她向您解释……”
    主使用手示意我,对我使了个眼色。
    “臣妾斗胆进言,”我开口说道,“臣妾是半月前从襄阳来投诚的,当初蜀军占领襄阳城时,城中储备便已见底,蜀军又收编了数万名降卒,粮草日耗庞大,及至我离开他们时,城中粮食只能坚持一旬,因此有这样的判断。”
    “既然如此,”魏王说,“孤静待彼绝食而亡,不亦美哉?”
    “大王,”主使正色说,“蜀军连日来攻势猛烈,劫掠我国粮草辎重,我江陵兵力不足,难以抵挡,大王若不出手相援,江陵或被他们夺了去,届时襄阳得到补给,消除后顾之忧,恐怕当地的百姓就再也没有见到王师的那一天了。”
    魏王换了个姿势,倚着膝盖侧坐着,一只手的中指在案上轻敲着,沉思了一会儿,随后说:
    “孤岂不明白这个道理,然国家连年征战,现在正休养生息。况且蜀军收编了数万降卒,声势浩大,此难与之争锋,非孤不愿相助也。”
    “这一点,我们得到消息,”主使说,“襄阳城中守备空虚,都派往前线了,大王可以趁虚而入。”
    “你如何知道?”
    “大王,”我接口说道,“蜀军的决策层上个月开了一个会,会上明确了这样一个思想,即贵国不会对他们发动进攻。他们的判断与您一致,认为贵国倾向于息兵止战,不愿干涉荆襄的战事。”
    “哦,是谁说的?”
    魏王挑起眉毛,眼神变得锐利了。
    “是……臣妾的一个朋友。”
    “叫什么?”
    “……”
    “怎的,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叫……叫松铭。”
    我不想暴露他的名字,也不敢说“铁松”,免得吴国知道我隐瞒了更多东西。
    “原来是你兄长马铁。”魏王笑曰,“孤料知不是云长的计谋……孤对你兄早有耳闻,你等旧将庞德曾经为了不与东家为敌,违抗军令,怎奈何他的侍童趁夜溜走,想必是给你们通风报信去了吧?温泉镇他施展妖术带领赵云所部逃出包围圈,可有此事?……这么说来,马鸣阁道上朝孤投石的也是他,对否?”
    “……”
    我呆愣地注视着他。
    “……”
    魏王也沉默了下来。
    “……”
    “为何盯着孤看?”
    我有点费力地咽了口唾沫,颤声轻言道:
    “大王……您刚才说什么?”
    “?”
    “您说马铁是我兄长?”
    “不是吗?”
    “……他是我什么兄长?”
    “……?呵呵,自家兄弟,何以问孤?你兄长道术奇哉,若不是文和予孤一枚护身符,那日孤竟被小儿所害……孤若擒之,必当面问罪也。孤说错什么了吗,你为何神色大变?”
    (冷静冷静冷静,别慌啊……别把事情搞砸了……这个问题以后再想,现在有现在该做的事……)
    我调动了全部的意志力,封住了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的岩浆,指甲用力掐进了膝盖……我用十分有分寸的声音说:
    “抱歉,臣妾失仪了……臣妾有好几个兄长,一时不知大王说的是哪个……”
    “你兄弟四人,不是吗?”魏王说,“孤与你父是旧交,岂会不知?你长兄马超在汉中,马铁是你叁兄吧。”
    “是,是的……”
    “呵呵,想当年,孤还陪圣上去你们府里看过你表演,那时你刚刚及笄……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啊。”
    “……”
    “孤看蜀军把水师全部调走了,是去江陵了吗?”
    “是的,”主使说,“襄阳水师正在攻打乌林。”
    “嗯,看样子确实对我国不设防啊……”魏王自言自语般地说,沉吟了一阵,随后对旁边陪同的官员说,“公仁,孤欲动员南阳和豫州的士兵,进攻襄阳,你怎么看?”
    “大王,襄阳城虽然守备空虚,但是有汉水作为屏障。现在是隆冬时节,水位下降,船只容易搁浅,难以运输大军渡江。请大王明察。”
    “嗯,若是从东叁郡跨江如何?卿知东叁郡江面曲折,最窄处不过百米,如今水位下降,军队可泅水而过,无需船只。”
    “诚如是,但东叁郡已归附刘备,大军如何通行?”
    “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魏王笑曰,“东叁郡土着豪强盘根错节,素来叛逆,想来彼不是真心归附,我大军开到,彼必揭竿而起……小姐曾从汉中来,可知当地情况?”他扭头看着我说道。
    我思考了一下,刘封确实跟我们说过当地叛乱频仍,但后来我看见了从襄阳发往上庸的运输车队,里面满载着襄阳的战利品,不知道它们会起到什么效果……对蜀军来说,最坏的就是没有效果,那就是保持现状不变……假如产生了一些效果,得到了当地土着的支持,那我也可以解释自己不知道情况发生了变化。
    我的泄露不会给蜀军制造更多的麻烦,因此我放心地说:
    “大王英明,臣妾在来荆州的路上,经过东叁郡,当地土着叛乱严重,动荡不安。当地的领导是刘封和孟达。”
    “哈哈,玄德失机,怎遣假子在此镇守?若孤,须遣一大将在此不可。此乃天助我也。”
    随后魏方跟吴方商量,让我担任魏军的向导和先锋,这是魏国出兵的条件之一,此外还有一些利益上的交换往来。我们团队回宾馆后,给总部写了一封信,俱言谈判的进展,向吴侯请示。
    两天后我们收到回函,批示同意魏国的要求。我们把函件转交给魏国,我另外单独附上了一封信,请求魏王允许我探望蔡家。我的理由是:
    臣妾与南郡名士黄承彦黄公素来友善,今受其嘱托探望亲家,其孙亦在此地。望大王垂怜老人骨肉相思之情,降苍天仁德,令臣妾拜谒蔡府,通达慰问,以便交待黄公,不日即还。妾叩首俯伏谢恩。
    我始终保持着冰封般的克制状态,知道谈判正式出结果、目标完全实现之前都不能松懈,我在内心筑起一道坚实的大坝,抵抗那汹涌澎湃的情潮,假装自己没有察觉……
    又过了一天,我被魏王宣召觐见。我在那个小的会议室里见到了他,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熏着香薰,腰上别着香囊。我叩首过后,魏王指着软榻说:
    “免礼平身。坐。”
    “大王,为何单独召见臣妾?男女不雅,授受不亲,况君尊臣卑,岂可同席晤对?”
    “小姐不必拘谨,”魏王从容笑曰,“我与你不比外人,今日来是想跟你讨论一件私事。”
    “何事?”
    “小姐手信,孤已阅毕。小姐欲往蔡府,这有何难,只要小姐答应孤一件事,孤便让你去。”
    “愿为大王效劳。”
    “小姐兄弟在蜀国,为何要投奔吴国?”
    “臣妾……被关羽不齿,在军中郁郁不得志,前日又与兄长产生嫌隙,大闹一场,气而出走,故此投奔吴国。”
    “小姐乃女中豪杰,武艺高强,勇冠叁军,难道满足于做一个使臣?孤听闻吴国并未给你一官半职,实为屈才啊。”
    我立在那里,保持沉默,让他说下去。
    “孤爱小姐勇武久矣,假使小姐来孤帐下,孤愿拜为镇西将军,封列侯。随侍孤左右。小姐意下如何?”
    (曹操是什么人啊,竟然光明正大的当面挖盟友墙角,也不怕我告诉吴国……)
    镇西将军是从四品,列侯是朝廷最高等爵位的统称……他可能误把我当成那种追名逐利的人了,至于随侍左右?我怕我忍不住要杀了他。
    可是为了我的目的,我没办法拒绝。而且我转念一想,当了魏国的将军不就能拿到魏国的通行证了吗?不得不说,这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吧。
    不过表面上我还是要推辞一下,我说:
    “臣妾乃吴国使臣,如何能拜入大王麾下?倘若吴国要拿妾是问,妾该如何是好?”
    “哈哈,这有何妨?你在孤的地盘上,便是孤说了算,谁敢阻挠?孤把你留下来,自然有办法打发吴国,你不必担忧。”
    “既如此,听凭大王吩咐……”
    “嗯。”魏王满意地颔首道,“授你虎符金印,众将莫敢不服。孤与你一同出征,你在前赚房陵、上庸守将开城门,只说被解送至宛城,伙同囚徒越狱出逃,他们定不会生疑,孤即率大军掩杀,大事可成。不消十日,即可渡江。大军叁日后出发,你可速去江夏蔡府,替孤拜上他们。钟迪的生活费,你连同慰问品一并带去。”
    “遵命……大王为何会有这笔费用?”
    “你有所不知,”魏王叹息道,“蔡家前主人原是孤旧友,当初孤中了周瑜小儿奸计,误信他通敌,把他害了,多年来一直心中有愧。我把蔡府上下封赏,也是想稍微弥补心中的内疚……钟迪虽然是蔡家外孙,但爱屋及乌,孤对他也颇为关照,况他本人饶有风趣,甚慰孤心,可谓忘年之交,你既有黄公嘱托,可多问候致意他。”
    “臣妾领命……”
    次日,我收拾好礼品,跟随向导径出城东,沿来时的路返回,下午来到鹿门山。山底有一片谷地,我勒马立在高坡上,望见一个优美而宁静的村庄坐落在山脚下,背靠着山峦,面朝着江水,那青石砌成的公馆格外醒目。
    我和向导纵马而下,马蹄轻快。尽管我一路上忐忑不安——夙愿即将得偿的激动,对钟迪是什么人的猜测好奇,对他是否愿意与我交流的不确定和忧虑——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暂时抛开了烦恼,沉浸在眼前恬静怡人的景色中:
    半山腰上积雪皑皑,山顶却隐约裸露出贫瘠黑峻的岩石,藏在缥缈的云烟之后;雪线之下,大片阔叶林郁郁葱葱、银斑点点;山下村舍俨然,错落有致,炊烟袅袅……村庄外围的农场里,隐约看见牲畜在棚子里休憩,农夫从谷仓里搬出稻草;山坡上有孩童嬉笑的声音,远远望去,一群孩子似乎在林间打雪仗……
    向导引我来到那座用青石砌成的华丽寓所面前,通报主人,少主接见了我。我奉上礼品,寒暄一番,替魏王问候了他们,随后道明来意,希望拜访钟迪。
    主人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有点冷。他告诉我钟迪住在山上,随后暗示送客。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不便多问,就告辞离去了。
    我一边疑惑他们为何不住在一起,一边走到山脚。抬头望去,向导指给我看,树林边缘,山脊转弯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屋顶露出来,好像在山的侧面。我原以为他们说的山上是在山顶的某个位置,其实并不高,应该是在山腰下面。我辞谢向导的陪同,独自往山上爬去。
    接近这片松林的时候,小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愈发嘹亮,在冬日纯净的晴空下回荡。我沿着树林边缘走,绕过最后几棵银白的松树,看见了掩映在山脊后面的小屋。那是一个比较简朴的小屋,圆顶上覆盖着稻草,有一个天窗和一个矮烟囱,屋底有栏杆支撑起来,形成一个平台,使它保持水平。
    它面朝着一大片平缓的山麓,背后陡峭险峻的剑峰直插云霄,天空显得透明而高远。这里视野格外宽阔,豁然开朗,一片广袤、平缓的大斜坡从山脚延伸过来,带着优美的曲线起伏着。斜坡上有些生命力顽强的小花小草还没枯萎,在微风中摇曳,放眼望去连成一片。
    我深深地吸进清澈寒冷的空气,想象着春天这里该是一副怎样的人间仙境。一群孩子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们追追打打地从山腰上跑了下来,一边互相扔雪球。他们跑到这片山麓,没有雪了,便逐渐消停下来。他们走到那座小屋边,对它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我走了过去,孩子们用惊异的眼光注视着我。我登上木头平台,敲了敲小屋门,没有回应。我转身看着孩子们,用亲切的语气问:
    “你们知道这户人家去哪儿了吗?”
    他们捂嘴而笑,交换着吃惊的眼神,好像我刚才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不知道——”有个小胖墩说,“我们不知道他去哪了,妈妈说这个野孩子经常乱跑——”
    “好吧……”
    我想我只能在这等了。那些孩子用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眼神看着我,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好像听见了一些不太好的词……
    “看,野孩子来了,野孩子来了——”
    片刻之后,一个小孩突然指着树林那边大叫。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小人出现在树林边,身上背着一个背篓。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像鸭子,一摇一摆的。
    这伙孩子一窝蜂地跑了过去,来到那个小人附近七八米远的地方,跟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在他周围手舞足蹈地说话。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起初那个小人没理他们,后来他嘴巴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那群小孩就开始朝他扔泥巴。他抱着头朝小屋跑过来,那群孩子不依不饶追打着他,我看见有人甚至在扔小石头,我顿时产生了冲过去阻止他们的冲动。
    那个小人行动好像不是很敏捷的样子,跑了一半突然摔倒了,两只手向前伸,以一种非常滑稽的方式摔了个狗啃泥,背篓里的东西撒了出来,好像都是些药草。那个小胖墩捡了起来,那个小人爬起来跟他争抢,被一把推倒在地,其他孩子也一拥而上,抢他的东西。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冲了出去,以一种全力冲刺的姿态向前奔跑……我真恨自己不是松铭,不能瞬间移动过去。我冲进人堆,把他们拽开、分开,厉声喊道:
    “你们在做什么——”
    那个背着背篓的小人吸了吸鼻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表情显得很克制、很隐忍,并没有愤怒或激动的表现。其他孩子面面相觑,手里抓着奇形怪状的——植物?药材?我认不出来——他们脸上挂着不知所措的哂笑。
    “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抢别人东西?”
    我严厉地扫视着这帮顽童,问道。
    孩子们沉默了……随后有人做了个鬼脸,把手里拿的像姜一样的黄色茎块扔了过来,一边叫道:
    “烂泥扶不上墙——不学无术的小傻帽——”
    其他孩子也纷纷扔过来、砸过来,不约而同地唱道:
    “没出息的小傻帽——离经叛道的小傻帽——”
    各种各样奇怪的枝叶、根茎、土石等如暴雨般落下来,我护着身后的人,叫道:
    “够了,不许这样,这样很没礼貌!”
    “没人疼的小傻帽——孤儿小傻帽——哈哈啊哈——”
    他们一边唱,一边笑,一边你追我赶地掉头跑了。
    我拍了拍衣服,把身上的脏东西掸掉,然后转身看着那个背篓子的小男孩,他倒在一堆烂乎乎的东西里,好像起不来,
    “你没事吧?”
    我一边弯腰把他拉起来,一边问道。
    “没事……”他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撑着膝盖站起来,动作和神态都很内敛,“谢谢……”
    他轻声嘟囔,声音清亮中透着一点沙哑,那种拨动空气的感觉让我联想到了轻盈的羽毛。
    他低头看着一地狼藉,呆立了一会儿,随后解下竹篓,放在地上,然后蹲下来开始捡那些从他篓子里撒出来的东西。他像个捡食的仓鼠一样展现出了与刚才不同的迅速和敏捷。
    “甘草……甘草,撒得到处都是……捡捡捡……这是黄芪?尝尝……唔姆唔姆,对的,上次误把野花装进来,一锅汤都坏了……那边还有,嘿咻……都被踩坏了,真可惜,明天再去采吧……嘿咻,这是芍药,不会认错……我扔……进了……”
    “要,要我帮忙吗?”
    我吃惊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他像风卷残云一般在我周围迅速收拾,那些植物一个个划着抛物线落入框里。
    “哦,好的,感谢。”
    他听到我说话,停了下来,毕恭毕敬地对我鞠了一躬,由于他是蹲着的,那模样看起来好像在跟我磕头似的。然后,他又立刻投入到捡拾中。
    “扔扔扔……吧唧吧唧,走到这边……这小球是苍术……最近腹涨得厉害,吃点这个说不定等会儿就能通,嘿嘿——呃,不,不是的,你听错了!我刚才说的是头,头胀得厉害……啊哈,头好痛哦~~哎呀呀~~”
    “咳咳,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糟糕,脸要抽筋了。)
    我咬着嘴唇,努力绷着脸,低头捡起几片带茎的叶子。
    “没,没什么……呼,好险……”
    “这是你的吗?”我把叶子拿给他看。
    “这是石斛,是本人的。”
    我把它们放进篓子里。
    “(盯)……”
    “怎,怎么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
    “那个,难道说……你也有便……”
    “呀啊啊啊啊啊不许说那个词!!”
    “哦,如果你需要我这里有润肠道——”
    “我才不用!!!”
    我全力大喊。
    “噢噢……”
    我平复着呼吸,抚着发烫的脸颊,转身走开。
    远处有几个红色的枣子,这我认得出来,走过去捡了起来。回来时,他站了起来,拍拍手,好像完工了。
    “收拾好了吗?”
    我把满手枣子放进篓子里,问道。
    “呼……都捡完了,感激不尽。”
    他用胳膊擦去额头上的汗,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碰上我的视线,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挑了挑眉毛,笑容隐去了。
    “那,回见,握个……啊~~动动手指身体好~~”
    “你对着我胸口抓是想干嘛?”
    他似乎想跟我握手但又不好意思,手伸到一半握起了拳头,一张一合,好像老人家在练握力似的。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抱,抱歉……那本人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拎起竹篓,甩到背上,一边挥手一边朝那座小屋走去。
    (等等,我是来干嘛的?)
    我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登上木台,走到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我是来找人的啊!难道就是他?!!)
    我二话不说又冲了过去,叁步并作两步跑上平台,尽量在喘息中用礼貌的语气说: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有事吗?”他把竹篓放下来,扭头看着我轻声说,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请,请问——你是住在这里的吗?”
    “是啊……但我不认识你哦,除了我妈好像没有别的女性跟我说过话尽管我不是那么丑但确实没有女孩跟我说话如果是像你这么漂亮的我一定会记住所以我真的不认识你……”
    “噗哈,你是钟迪吗?”
    我一直在等他说完,他一直说个不停,我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咽过去,结果不得不以一种不太委婉的方式喊了出来。
    “左瞄……右瞄……”
    “请问你是钟迪吗?”
    我对着左顾右盼的男孩,再一次郑重地问道。
    “呃,那个,你在问我吗?”
    他终于不再东张西望,而是一脸天真地看着我。
    “……对,就是问你。”
    (这里还有别人吗……)
    “嗯嗯嗯,本人确实姓钟,也叫迪,是钟迪的钟,钟迪的迪,不是别的迪,我特别说一下是怕你跟别的同名同音的人搞混了……如果你加上我的字就不会认错了,我字子奇,子奇的子,子奇的奇……”
    “停,你姥爷是黄承彦吗?”
    我十分不愿意打断别人说话,但在他面前我好像被迫一再突破礼仪。
    “对,黄承彦是我姥爷。”
    “就是家住南郡,那个有名的士族,女婿是蜀国军师诸葛孔明的那个黄承彦吗?”
    我仿佛被他传染了似的,也要用一大段说明确保自己没弄错。
    “正是。”
    他扬起半边眉毛,礼貌地颔首道。
    “呜,呜……”
    “诶诶,你,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下跪?!!别这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小人错了——”
    一股莫大的情绪逐渐涌现出来,不由我抗拒,我浑身脱力,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庞……终于……终于……绵延上千里,历经大半载,吃了多少苦,终于找到了……
    我抓住他的衣服下摆,抬头看着他,喉咙哽噎了。
    “哇啊啊,别,别过来,我不认识你——我没有欠债,也没有杀人,女鬼走开啊,你找错人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呜哇啊,我不叫钟迪,我说错了,我叫狗蛋,叫狗蛋啊——”
    “你才是鬼咧!”
    我大吼一声,气得头顶充血。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朝他逼近。他惊恐地看着我,一步步后退,退进了屋里。
    “你告诉我……”我走一步说一句话,“你为什么……要离开隆中……为什么不跟你姥爷在一起……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不,不知道……女英雄饶命……女英雄饶命……小人没有钱,小人只有一点药……请让小人把药研究完了再取小人的狗命吧……不,小人愿意做您的男宠,小人丑,但小人很温柔,求您不要把小人榨干,给小人留口气就行——”
    “男宠你个头啦!你在这里做什么,哈?”我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一口正在冒泡的坩埚上,低沉地咆哮道,“你躲在这大山里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我知道的,你这么漂亮,就是那种专门吸食人精气的女鬼吧——我,我这里有很多补药,都给你,求你不要把我榨干啊——”
    “榨你个头,听人说话啦,白痴!”
    “噗噢噢噢呜几呱啦——”
    我一拳捶过去,他像皮球一样在墙壁间弹了几次,然后躺在地上,眼珠子转来转去。
    “φ(◎ロ◎;)φ……”
    “呵……呵……不要闹了,我有正经事找你,告诉我,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走到他身边,捂着自己的肋部,低头俯视着他喘息道。
    他眨了眨眼睛,像落水的小狗一样晃了晃脑袋,好像恢复了正常,然后迎着我的视线,小声说:
    “你真的不害我?”
    蓦地,我内心一阵强烈的冲击。
    一束澄澈明亮的阳光从天窗洒了下来,正好落在他身上,照耀着他的脸庞,他那双苍劲有力的蓝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我,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无比深邃的天空。
    “不,不会啊……”
    “好吧,告诉你,我在这里做的是……长生的实验。”
    “长生……是指修道吗?可是你姥爷说不是这样——”
    钟迪略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张扬不屑的微笑,抬起手,对我摇了摇食指。
    我诧异地注视着他。
    “不是传统的修道,不是修仙,那都是假的。我这个是真正的延续生命,我在研究的是真正行之有效的药品,你可以称呼它为……对,长生不老药。”
    他躺在那里,坚强有力的微笑在浮尘的阳光下散发出金子般的异彩,眼睛里放射出钻石般闪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