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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纷纷扬扬下了几场薄雪之后,京城便入了冬。
    屋内温暖湿热,孔妙坐在浴桶的热水之中,全身心的放松。大概是这几个月调养得不错,再加上年轻,小产之后身体恢复得很好。
    楼英皓为她收拾出的这间闺房虽然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精致秀雅,怕她无聊,还放置了一个书架、一把琴,颇有琴书静韵的氛围。可惜她格调不高,百般无聊之中,竟然从一大堆古书籍里找到本艳书,于是饶有兴味的看了起来。
    书中讲述了一名姓王的书生出门烧香,偶遇一个美貌女子,那女子衣着暴露,上来便是各种色诱。[这位公子长得好生俊俏,奴家喜欢你,跟奴家去快活一晚吧。]王书生未曾料到她居然这么胆大,面红耳赤的想要绕道而行,谁知女子拦住他去路,百般挑逗。到底年轻气盛,最后书生禁不住这女色魔的诱惑入了邪道。
    书上还配了一页页精美的插图,女人青丝凌乱,仰着秀颈,双眸迷离,任由男子在她雪玉颤然的身上攻城掠地。那工笔画勾得人心中蠢蠢欲动,书画交映,一张比一张刺激勾人。看着看着,书生的脸忽然与另一张脸重迭上。
    凤眼修长微挑,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小妖精,本王这样弄得你舒不舒服?——快活一度之后那男人总会这样低声问。
    孔妙心下一凛,猛地合上书。
    晃晃脑袋,扔了书,在水中“哗啦”一声站起身来,迈出浴桶。
    “二小姐,您沐浴好了吗?奴婢伺候您更衣。”丫鬟在门外说。
    “好了,你进来吧。”
    丫鬟恭敬的捧着衣服进来,低眉顺眼的替她穿上,又取过梳子,一点一点替她篦了头发,挽起发髻。
    “二小姐,大小姐方才让人传话来,说是府上新制了一批冬衣,也请您也过去挑几件呢。”
    “好。”
    房内水汽氤氲,兜头兜脸地包围了孔妙,虽然已经在楼府住了几月,可孔妙还是有些恍在梦里。
    那个叫芸娘的女人,自打有记忆以来孔妙就没见过她,舅舅也从未提起过,而舅母刻薄,总说她克父母克兄弟,是个没人要的小贱种,幼时与邻家孩童玩耍,总不免被人欺负是“爹妈不要,被丢弃了的小东西”。
    她也想像楼玉芷那样,被拢在羽翼下呵护长大,长成一个温婉有礼的大家闺秀。可实际上,她连吃饱穿暖都已经竭尽全力,要想活得体面,更是一件痴心妄想的事儿。
    楼英皓时常会过来,每每来都带着大箱小笼的礼物。各色首饰,绫罗绸缎,其中一个箱子里全是衣料,不是寻常布料,织金孔雀羽妆花缎的料子,华彩隐隐,金光灿灿,便是孔妙不懂,也知道定是好东西。
    孔妙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生父仍感到陌生,往日那些妙语连珠,到了楼英皓面前竟然一句也施展不开。
    “在这儿住的习惯吗?”
    “习惯的。”
    “可还有什么缺的,若是缺了,尽管来告诉爹爹。”
    “一应俱全,不缺什么了。”
    楼英皓见她对那些东西不为所动,长叹一口气,甚是感慨,果然是芸娘生的女儿,这般坚贞的性子,母女俩简直如出一辙,同样的外柔内刚,同样的视钱财如身外之物。
    他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亲近这个女儿,思来想去只能在行动上加以表达,为着她小产的缘故,亲自拜访了一位医术高明的老中医,求来一副滋补养身的汤饮方子。还有党参、黄芪,并一支儿臂粗的雪参,这些滋补之物流水一样送进她房间,堆成了小山。
    孔妙对这些倒是来者不拒,因为身体亏空太多,所以胡吃海塞,仿佛要把失去的元气迅速补充回来。
    *
    “妹妹气色好了不少,身子可爽利了?”
    在丫鬟的带领下,孔妙来到楼玉芷所居住的院落。
    一进去,就看到那熟悉的翩然身影站在门口,望着她浅笑盈盈。
    孔妙也朝她盈盈一笑:“还要多亏姐姐亲自为我熬药呢,妹妹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
    “你我姐妹之间互相照顾是应该的,感谢的话说多就生分了,我也不爱听那些个,只要你把身子调养好,那才是最重要的。”楼玉芷走过来,亲热挽起孔妙的手,“外头冷,仔细着凉,我屋里备了好茶,快进来喝点暖暖身子。”
    孔妙随她进了屋,暖阁中扑面而来一阵热气,炭盆里燃着上好的红罗炭,偶然发出“哔剥”一声轻响。
    “姐姐还会弹琵琶?”孔妙一眼瞧见了罗汉榻上的翠玉琵琶。
    “闺中无聊,拿来消遣罢了,”楼玉芷面上闪过尴尬之色,命人收起来,然后微微一笑道,“我技艺不佳,总是弹不好,想来是没有那个天赋吧。”
    孔妙嘴甜的道:“弹得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姐姐又不需要讨别人欢心,自己弹着高兴便好。”
    “我并不通乐理,学这琵琶也只是……兴致使然,”眼神黯然了一瞬,复又释然而笑,“爱好一件事物还是水到渠成的好,姻缘也是如此,强扭的瓜不甜,勉强去做,反而不会有结果。”
    这话不知道在说琵琶,还是在说别的什么人。
    “说起来,其实我更擅长丹青,有机会为妹妹做幅画吧。”楼玉芷笑了笑,转移话题道。
    “这个主意好啊,还没人为我画过画呢。”孔妙边轻快地说,边在手上哈了哈气。
    楼玉芷向外唤了丫鬟入内,从丫鬟手里接过一迭毛绒绒的白色,抖开来,是一张漂亮的狐皮披风。
    “方才摸你的手冷,怎么不多穿件衣服?这皮子是去年大哥围猎时亲手猎来的玄狐,后来制成这条玄狐披风,若论轻暖,就连芳华阁最昂贵的紫貂皮都比不上呢,你总是怕冷,给你最合适了。”
    孔妙感激的接过披风,手在柔软的绒毛上轻轻抚过,感受到掌心温暖的触感,心里头也是一阵暖意融融。
    “你若不嫌烦,今夜便在我这里住下吧,咱们姐妹俩也好说说体己话。”
    正好有丫鬟端了汤盅进来,楼玉芷又道,“你每天雷打不动的早晚两顿汤药,汤药再补也不能这样喝,我请宫里太医拟了药膳方子,里面放了枸杞、党参、黄芪、桃仁,佐以黄酒入味,还加了红枣,你尝尝味道。”
    孔妙端过瓷碗,仰头喝了一口,回味片刻道:“里头还有股淡淡的姜味,喝下去倒是暖胃。太医亲拟的方子必然是好的。谢谢姐姐为我费心了。”
    孔妙忍不住在心底感激她,往日她总是不大喜欢楼玉芷,可也打心眼儿里羡慕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和她以相同的身份,坐在一起面对面谈心聊天。
    “妹妹这里好暖和,外头可要冻坏人了。”
    二人正得趣,厚重的锦帘一掀,一阵冷风伴着爽朗的笑声进入。楼薛淮一股风似的闯进来,脸上眉飞色舞的,“妙妙也在?”
    话音落,孔妙和楼玉芷同时向他望过来,两人举止亲近,容貌几分相似。
    “大哥又是从哪里疯玩回来的?整日不务正业,还想科考入仕,再不努力一把,可就更加难于上青天了。”楼玉芷蹙起柳眉,一本正经训诫道。
    “我若考上仕途,定要在外头做小官历练,三年都回不了京,不能亲眼瞧见妹妹们出嫁,我怎好放心离开?”楼薛淮在罗汉榻上坐下,随即便有小丫鬟奉来茶果,他从碟子里拣了糕点吃着。
    楼玉芷啐他:“就知道贫嘴。”
    “我好歹是你大哥,怎么成天管我管儿子似的?”楼薛淮依旧是那个洒脱不羁的样子,打趣的笑说,“你今年也不过二十岁,却满口老气横秋,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楼玉芷面红过耳,羞不可抑,向他丢了一个软垫。孔妙一脸实诚,立刻表示安慰:“芷姐姐你别急,爹爹定会给你寻个好夫婿的!”
    “妙妙,连你也打趣我,瞧我怎么收拾你!”楼玉芷羞极了要去捂她的嘴,两人在榻上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孔妙大笑着求饶:“好了好了……好姐姐,我说你饶了我吧。”
    楼玉芷笑言说:“我看啊,回头还是多添些嫁妆,趁早把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嫁出去才是真的。”
    “嫁出去做什么?招个上门赘婿,生个儿子,比什么不强?”楼薛淮对孔妙道,“生下的孩子就跟着咱们姓楼,他要是敢欺负你,千万别忍气吞声,楼府再怎么样,也轮不到赘婿欺负到头上,你记得爹爹兄长,都能替你撑腰呢。”
    “在自家地盘上,还能叫一个外人欺负了?有大哥我护着,一拳就打得他脑袋开花!”
    几句话下来逗得她们姐妹俩不住咯咯而笑,屋里一片其乐融融。
    这样家常热闹的场景,却是孔妙活了十几年不曾有过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故而谄媚争宠,在他人面前总是表现出讨好隐忍的样子。在这里虽不过数月,可每日都过得很开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不觉眼中一热,原来这就是有家人的感觉。
    在楼府的日子过得平和愉快,就在孔妙自己都以为忘了过去的事时,某日入夜,她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冷汗直冒,惊魂未定的颤巍巍伸手去抚摸那早已平坦如初的小腹。
    梦里面红雾满天,仿佛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小地狱,孔妙忽然听到一阵细细的婴儿啼哭声。在那红雾的中央,缓缓出现一张皱巴巴的婴儿脸。
    孔妙捂着耳朵,可那声音仍然不断钻入脑海里。
    小小的双手吃力挥舞着,即便懵懂,似乎也知道了自己即将到来的结局,幼兽般无助的眼睛望向她,声嘶力竭的大哭起来。
    红雾开始向四周弥散而开,吞噬周围的一切。
    孔妙大惊失色,连忙冲了过去,伸出去的手尚未碰到那小小的身体,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全身,剧痛之极。
    梦境的最后,那个孩子还是被吞噬了进去,散作齑粉。
    悲恸像待涨的潮汐,开始一波波的漫卷而来。孔妙伏在锦绣被之中,泪水涌上眼眶,双手掩面,纤瘦的肩膀不停抽动,无声的哭泣着。
    大夫告诉她,那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