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干戈玉帛

    鲁懋观在钜城地位极高,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修为,也不仅仅因为他的资历。
    他代表的是墨家内部“崇古”的派系。
    现任墨家钜子钱晋华所代表的新墨派,以“墨非泥古之学,今人有今人之墨”为学纲,大肆革新。
    而鲁懋观,就是钱晋华最坚决的反对者。
    钱晋华这个人,说是毁誉参半都太勉强,他是当世显学宗师里名声最臭的一个。其他大宗师,就算行事风格再不被人喜欢,应得的尊重也不能被抹去。
    唯独钱晋华不同。
    究其根源,很多人都认为,是他造成了当今许多墨家门徒思想的混乱,是他让在显学中都声名极好的墨家,在如今产生了如此大的争议。
    有人说“他日墨门之祸乱,源其今日钱晋华”。
    有人闻其名而掩鼻。
    而鲁懋观是极受尊崇的墨家真君,他一生笃行墨家之道,“兼爱”、“节用”,品行高洁。
    受益于他的人,不计其数。
    墨家内部支持他的人,也是非常庞大的一股力量。
    甚至当年若不是饶宪孙遗命,当代钜子未见得是钱晋华。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墨家当年的启神计划,一共只有三尊真人傀儡获得成功。其中“明鬼”,就是鲁懋观亲手创造。
    其言曰:“世上无善无恶,无神无鬼,墨家自为。使明鬼而知敬畏,惩恶扬善,行以此傀。”
    他在傀儡术上的造诣,绝对是当世顶级。他在墨家内部的影响力,不输于钜子。
    他也曾经公开评价以钱晋华为首的新墨派,说:“遍身金缕者,不似墨家人!”
    而今天,这样一位大人物,代表墨家来到云城的一处无名院落,当面向神临境的祝唯我致歉。
    这当然可以说,已是给足了体面。
    但还很年轻的祝唯我,好像没有顺着台阶走下去的打算。
    他手里提着重新修复的薪尽枪,也提着自己并不能被修复的身家性命,就这样冰冷地看着真君鲁懋观。
    鲁懋观叹息道:“墨惊羽乃钜城亲传,是墨家的未来。他的死,在钜城内部掀起轩然大波。我们是一定要找出凶手,为他复仇的。天工真人铁退思,看着墨惊羽长大,受命调查真相,在这个过程中,行事有些激烈……
    “庄高羡既死,他的神通鹤短凫长,也不再是秘密。我们由此得知,当初在不赎城得到的证据,乃黑白颠倒、是非混淆之后的结果。墨惊羽之死,与罪城城主凰今默无关。此虽庄高羡之蒙蔽,亦属墨家之疏失。”
    鲁懋观又道:“这件事情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有时候眼见也未见得是实。当时虽然得到的是铁证,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铁证也有被掀翻的可能。涉及此等桉件,我们应当慎重再慎重。”
    鲁懋观接着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始终保证了凰今默的安全,没有加剧这份错误。”
    祝唯我沉默,沉默,始终沉默。
    一直到他说完了这一句,才道:“然后呢?”
    鲁懋观的表情是严肃的:“从古至今,墨门都不是一个完美无瑕、永不犯错的组织。但值得我骄傲的是……墨家永远有直面错误的勇气。
    “我们已经认识到这份错误,并将尽最大的努力,来修正这份错误。
    “我们即刻释放凰今默,并会为她失去自由的每一天,支付足够的赔偿款。
    “我们将归还不赎城,并为罪君修筑一座全新的钢铁之城,免费搭载墨家最新研发的守城杀器。并以墨家的名义,给予不赎城庇护。不赎城将永远矗立在那里,成为不落之城,实现你们关于这座城市的所有构想。
    “天工真人铁退思,在捉拿凰今默回去调查的过程中,态度过于强硬,手段过于粗暴。我们也将予以严惩,由执律真人对他执行鞭刑,令他闭门反思。
    “以上,是我们墨家的诚意,但并非全部诚意。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需要补偿的,都可以再商量。”
    应该来说,墨家是有诚意的。
    这份道歉,并非全无分量。
    但祝唯我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所以您今天来找我,就只是为了跟我谈价格么?墨家家大业大,并不在乎我狮子大开口?”
    鲁懋观面对一个神临修士,以衍道之尊,用足够端正的语气说道:“请原谅墨家在真传弟子墨惊羽身死一桉上的轻率、鲁莽,以及愚蠢。我们希望可以得到你们的谅解,希望可以弥补你们所受到的伤害。
    “不存在什么狮子大开口,有所失,当有所偿。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说,我能做主的,现在就决定。我不能做主的,回去讨论决定。一定让你满意。”
    祝唯我沉默一阵,看了看姜望他们,又看回鲁懋观,终于说道:“墨家是当世显学,天下名宗。您是赫赫有名的真君,世所仰慕的宗师。想来不会殃及无辜,不会因为我的不懂事,而伤害我的这些朋友吧?”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当然,我可以理解。”鲁懋观说道:“墨家和云国有许多生意往来,叶真人是我们墨家的朋友,这位叶青雨少阁主,也是我们墨家最高等级的贵宾。我们不会在云国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墨家万古以来的精神,以及我个人的道德观,也决不允许我们一错再错。”
    “您是衍道真君,天下顶尖的大人物,您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来骗我一个小小的神临。”祝唯我点了点头:“我相信您。”
    鲁懋观道:“惭愧——”
    “我不原谅。”祝唯我道。
    这四个字简单、直接、干脆,像是哔剥一声炸开的火星,一瞬间炸开,也一瞬间结束了。
    即便是鲁懋观这样的宗师人物,也愣了一下。
    墨家真诚道歉,不惜为过往的错误,付出巨大代价。祝唯我和凰今默欣然同意,双方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这难道不是一段佳话?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原谅”这三个字,他事先并未想过。
    “没关系。”鲁懋观很有宗师气度,心平气和地道:“还有什么墨家思虑不周之处,还有什么令你心气不顺的地方,你尽管直言。你能想到的任何事情,我们都可以谈。墨家弥补错误的决心,一定会让你看到。”
    祝唯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您刚才说,你们已经释放凰今默。那为什么,今天不是她来找我?”
    鲁懋观这次过来,拥有巨大的权限。不怕祝唯我不开价,墨家绝对有资本做出任何弥补。
    但唯独对于这个问题,一时不知怎么回应:“这……”
    “你们杀不死她,或者说如果她被杀死了,你们也不必再来找我。”祝唯我字句清晰地道:“我想是因为……她自己不肯走。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愿意被你们不明不白地抓了,又不明不白的释放。”
    “不算不明不白。”鲁懋观说道:“墨家愿意为此事公开道歉。一定还你们以名誉。”
    “还不明白吗?”祝唯我在这个时候咧开了嘴:“她不需要道歉。凰今默不需要道歉。这世上只有一种方式能够纠正你们的错误,而那种方式,在她手中,只能由她自己决定。”
    “我不太理解。”鲁懋观脸上的皱纹皱得更深:“你的意思是……你们想要靠自己来报复墨家?你们要自己决定报复到什么程度?年轻人,有什么误会是不可以解开的呢?你真正清楚墨家的力量吗?你知不知道,就算墨家根本不管你们,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你们也伤不到墨家分毫?”
    祝唯我说道:“那是我们的事情。”
    “你们寄望于凰唯真?”鲁懋观摇摇头:“轩辕朔尚且功败垂成,虚渊之尚且未能登顶。凰唯真未见得能够归来啊。”
    祝唯我只是道:“那是我们的事情。”
    鲁懋观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看来你意已决。”
    祝唯我提着他的枪,直着他的嵴梁,虽然面污身污,这一刻却有不可直视的锋芒:“你们希望我去不赎城带走她?抱歉,你最多只能带去我的尸骨,并以此加深她的仇恨。”
    “我永远尊重她的选择。
    “我也没资格替她原谅。
    “因为被你们打落尘埃,被你们抓起来关在囚室里的,是她,不是我。”
    鲁懋观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这一刻表现出来的坚决,反倒只是双手微垂,叹了一声:“那么……我明白了。”
    巨大的压力笼罩在这座庭院。
    姜望紧紧握着他的剑。虽然他知道在鲁懋观面前他们根本不具备反抗的能力,但他毕竟不能眼睁睁看着祝唯我出事。
    但鲁懋观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离开了。
    院中是安静的。
    这样的情景毕竟不能叫人平静。
    祝唯我仍然站在院中,看着姜望,惨笑道:“你道他为什么不杀我,也不抓我?因为我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
    他是太锋利、太骄傲的一个人。
    这种锋利和骄傲,在强大不可逾越的墨家面前,只会一次次地伤到他自己。
    让这样一个人承认自己的无力,多么残忍啊!
    姜望松开剑柄,与他对视:“我不知道你的生死对墨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你活着,我就还有大师兄。你死了,我就没有大师兄了。”
    “啊,你真的是,你小子。”祝唯我拄着薪尽枪,就那么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下了。整个人松懈下来,怔怔地看着天空。
    姜望扭头去问姜安安:“安安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你有自己的判断。我问你,你觉得祝唯我哥哥刚刚的选择对不对?”
    “那有什么不对的呢?”姜安安道。
    “怎么讲?”姜望问。
    “叶伯伯跟我讲过噢。”姜安安大声道:“做错事的人赔礼道歉是应该的,但受伤害的人不是必须原谅!”
    “很好。”姜望满意地笑了:“你去给哥哥们分吃的,我来给他们分药材。”
    姜安安脸上的神采飞扬,一瞬间就没有了。她的公理正义,人道光辉,这时候被绑得很紧。三两口把手里的禅面酥吃完,接过叶青雨递给她的食盒,付出很大的决心,缓慢地向这些伤残人士走去,试探地问道:“你们……吃的多不多呀?一人分一块,要得不?我这里也不多喔。”
    ……
    ……
    “啊呀呀,姜望他不是个东西啊!得志便猖狂,得了便宜还卖乖,得势不饶人啊!”
    阿丑一把鼻涕一把泪,使劲往刚刚从太虚山门回来的叶大真人身上蹭。
    叶小花一脸嫌弃地用靴子抵住他:“好好说话。”
    “你看看,你看看嘛!”阿丑使劲往前挤,让叶小花看他微微肿起的左眼。
    “幸亏我回来的及时……不然你这都要消肿了!”叶小花啧了两声:“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不过是叫他忙点正事,不要总是影响青雨修炼。他就非要拉着我跟我切磋,说些久仰大名、一直很崇敬之类的话。我想着我怎么说也是长辈,指点指点他也是应该的……”
    阿丑连哭带嚎:“谁成想,他来真的,他给我一顿打啊!
    !”
    “害,你都几百岁了,连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都打不过。”叶小花十分不屑:“丢死人了,还有脸嚎。”
    阿丑顿时把眼泪一收,勃然大怒:“他连庄高羡都宰了,我怎么打?你二十几岁的时候你打得过他?”
    “那当然了!”叶小花高傲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是浪得虚名?我当年是他能比的吗?洞真无敌向凤岐都要跟我讨教!”
    “少吹牛逼了!”阿丑不耐烦道:“这事儿你管不管?你就给句准话!你要不管,我马上离家出走!被人炖了煮了,都用不着你心疼!”
    “这次准备离家出走几天?”
    “好哇,还几天!你当我阿丑跟你开玩笑!”阿丑怒气冲冲就往外冲。
    叶小花一把抓住他,揪了揪他的长毛:“行了,歇着去吧,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老子还在呢,他就开始当家了,岂有此理!”
    阿丑四脚齐跺:“狠狠地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