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和菓子

    一语成谶。
    唐辛夷被妈妈一巴掌扇倒在地,揪着衣领推进越野车后座紧紧压着时,脑中仅有的画面,是二十多年来人到中年万事休的唐妈妈,又到了打麻将手掌落下时,那虎虎生威的时刻。
    一巴掌,打得她整张脸都失去知觉。
    侧面朝下被压在座椅上,鼻子尖冰凉冰凉的,好像有久未清洁的皮革臭味,还有咸腥的铁锈味,唐妈妈坐在她腰上,拼了命地掐她后颈,揪她的肉和骨头,钻心的疼。
    绝望地瞪眼看向前排,从不抽烟的唐爸爸拿着导游的红塔山猛吸,眼睛被熏得又黄又红,愤怒又不解地看着自己。
    这么快的吗……她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让父母发现了她和苏红凛的事?
    早晨起来睡眼朦胧地找厕所,刚走下楼梯就被妈妈撵了起来,在她本能地叫喊苏红凛的名字以寻求帮助后,那一巴掌便狠厉的扇来。
    呼呼的,慢动作里甚至能定格妈妈下巴上颤抖的肥肉。
    “妈——”太疼了,疼得唐辛夷终是开了口。
    “造孽啊造孽啊——你居然还敢叫我妈!我没你这么恶心的女儿——啊啊啊老天啊——我们含辛茹苦的带大你不是让你去舔人家屁股的!”
    接着是更多的扭打和咒骂。
    唐辛夷咬着唇,眼泪流了一摊,和鼻血混在一起糊满她半边脸,左眼血红又朦胧,她的肉体承受着惯有的痛苦,心底却异常平静,那种“啊”一下就如期而至的噩梦,似是预料之中,就像小时候被妈妈送去学钢琴,煎熬折磨之后的如释负重。
    巨大的悲恸随之袭来,她人生的二十二年,五十二年,八十二年,都不会再有“苏红凛”的存在。
    唐妈妈被她绝望愤恨的脸吓到,如此扭曲狰狞的面目不该是她的女儿,可除了通过鞭打她来警醒自己的失败,她又能怪谁,她还能怎么办!潜意识里,对于高阶级上流社会的苏红凛,她没有完全怪罪的道理,有的依旧是距离感,莫名敬畏,脑子信任是她引诱的唐辛夷。
    “啊——”情绪失控的唐妈妈一拳敲在唐辛夷背上,将她震得生生噎气而两眼一黑,晕死过去,在唐爸爸扑过来制止她前,唐辛夷总共挨了四拳。
    她又做梦了,可醒来梦里什么都不见了。
    五脏六腑疼的打颤,唐辛夷躺平身子好让它们不再受到压迫,小腿痉挛一下突然抽筋。
    “唔……”睁眼是熟悉的卧室,唐辛夷忍着脚痛去摸枕头下的手机,没有,喘口气坐起身,憋着呼吸拉抽筋的小腿,疼的眼泪汪汪。
    不知过了多久,唐辛夷才一瘸一拐地走向客厅,四处摸索过一阵,没有,还是没有。
    这里是父母工作的工业园宿舍,两房一厅的经理宿舍,从医院里醒来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后海镇,她已经万念俱灰的昏睡过三天,屋子大门被反锁,电视没有信号,手机被他们藏了起来,连笔记本电脑都没有找到。
    打开冰箱吃隔夜的冷菜冷饭,微黄色的固体冷油她也就那么手抓着咽下去,哽住了就仰起头用力再咽,每次被噎住都想干脆死掉算了,可惜身体还有自我求救的本能。
    呵,可笑……说明我的脑子还没有坏掉。
    唐辛夷忍住眼泪用力拍着前胸,骨头梆梆作响,和后背的伤痕呼应疼的她又是一阵干呕,眼前幻出细小的黑色飞蚊。
    太累了……她快要忍不住了……红凛啊红凛啊……
    “哗啦”钥匙插进锁芯的声音,唐辛夷扭头盯着那扇黑沉沉的大门,牙齿在打颤。
    “辛夷——”
    她立刻扶着冰箱爬起来,推开阳台上的门努力向洗手台上翻,幸好,他们还是太松懈,厨房里放着明晃晃的刀,阳台门开着,她选择更有威慑力的方式。
    “辛夷!你干什么!”唐爸爸率先看到坐在阳台扶手上的唐辛夷,吼了句就想往前冲,但是听到身后唐妈妈的尖叫,又折回去查看快被吓晕的妻子。
    唐妈妈双腿无力地瘫在他身上,两手拼命抓向唐辛夷方向的空气,泣不成声地又哭又叫,“辛夷!唐辛夷——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敢为了一个女人对你的父母这么狠心!啊——”
    啧……唐辛夷颤着手扣了扣耳朵后面,她被困在这个家里多久,她就有多久没有洗脸洗澡,轻轻刮一下都是满指甲缝的污垢。
    那边父母还在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步子却丝毫没有放松,唐辛夷看他们慢慢挪玻璃到门口,才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八层,不高不矮,但绝对致命。
    “你们……”她原本想说你们别过来,又或者你们为什么要逼我,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太戏剧,有些伦理剧般的羞耻,所以还是一击致命,速战速决的好。
    “你们为什么不同意我和苏红凛在一起?”
    “你们都是女人啊!”唐妈妈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有唐爸爸还能保持对话的耐心和镇定。
    “可我们是真爱啊……”好吧,又陷入黄金八点档的狗血了。
    “你还小……你还没毕业呢,你知道什么叫真爱吗?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同性恋在中国是违法的!整个社会都嗤之以鼻的!你让……你让我和你妈以后怎么活!怎么面对那些闲言碎语——”
    “所以呢?等我到了三十岁,等我步入和你们一样的中年阶段,我们就可以了吗?”唐辛夷松开一只手,朝后挪了一小步,成功看到妈妈跪倒在地的样子。
    “你——你又怎么能确定她会等你到那个时候,她已经三十多了,十年后她都四十多了,你又确定自己还会喜欢不再漂亮的她吗?”唐爸爸费力拉着瘫软的唐妈妈,忽然放软了语气。
    这种软化不是担心唐辛夷会真的跳下去,他在赌,既然唐辛夷口口声声说她爱苏红凛,那么就还不至于会因为他们的阻拦而真正自杀,寻死觅活的小打小闹倒是几率大点,毕竟……他看了看妻子,决定和她一起坐在门口。
    女人都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唐辛夷的急性子像她妈,会嫌麻烦直接跳到关键步骤。
    唐辛夷挑挑眉,视线向下看了看踩着的高台,还好,砌的很厚。
    “我自己会承担那个后果,所以不能让我们在一起,真的要等我们都不年轻了才可以吗?”
    “等你老了,苏红凛不要你了,谁还会要你啊!”唐妈妈捂着嘴忍不住吼了一句,等你过了三十岁,再耽误几年,谁还会在乎你看重你,嫌弃你还差不多!
    “现在不是年龄的问题……”唐爸爸揉揉眼睛,想要把矛盾的那个点拉回正轨。
    “我知道,你们就是爱面子,我有什么错?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第一,我爱她,她爱我,我们是平等的,没有谁攀附谁,如果你们担心以后我被抛弃,可以和苏红凛签订协议,我有房有车有钱,你们还会担心吗?”只不过说出去,传来传去就变成你们卖女儿了。
    “第二,同性恋不能生孩子?狗屁!你们只是想带孙子还是只想我有个孩子,不管那颗精子是谁的?明知道我不喜欢小孩还那么想要孙子的话,好啊,我生啊,我和红凛去美国给你们生个混血要不要?”
    唐爸爸被她的用词气到,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唐辛夷,半天没反驳出来。
    “第三,苏红凛研究生学历,会多国语言,有能力有钱,有样貌有气质,她哪点不好?如果同样的条件放在某个直男身上,你们是不是还要烧香拜佛地感谢菩萨,是我唐辛夷三生有幸啊!”
    “辛夷——”唐妈妈想站起来打她,连她都觉得唐辛夷只是站在那里找谈判优势,压根不想寻死,“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那么没礼貌!”
    “我们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把你培养的那么优秀,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的看你嫁出去,一定要被人戳脊梁骨呢!”
    唐辛夷又气又悲,“那么我这么优秀,你们这么爱我,为什么不能给我自由恋爱的权利,没有了苏红凛,我以后还能正常嫁人正常爱上别的男人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爸爸妈妈……”她原来就没想过要说出这件事,可所谓的“社会”“现实”“面子”“道德”“父子”等种种因素,成为了压垮她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你们不知道吧,哈哈……”
    “我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被钢琴老师猥亵了,你们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勇气可以嫁给男人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初听到这件事,两人都是震惊的难以言状。
    唐妈妈忘了哭泣,忘了该用子女对父母应尽的责任来反驳,只怔怔地看着唐辛夷,像是也才终于看明白,她二十二岁了,早就不是黏着自己的小丫头了,这二十二来年,她也跟自己一样遭受过很多痛苦,不由得悲从中来,掩面无声地痛哭。
    而唐爸爸还在费力搜寻记忆中,关于那位钢琴老师的面貌……是了,彼时他还在光州,妻子一人带着辛夷留在蓉城,没有工作,渐渐沉迷麻将馆,也是在牌友里认识了辛夷学校的音乐老师,然后……
    每个月两百块的学费,包吃包住的学,可是辛夷一个学期后就哭着说累,学不下去了,还逃课,便再也没有接触过钢琴,以及那一家人。
    那是个……圆润矮胖的中年男人,毛发旺盛,和蔼慈祥,他的妻子更具古典气质,优雅知性,他们通过一次电话,声音……他们还有个完全继承了父亲特质和长相的儿子,和辛夷同龄。
    “对不起辛夷……爸爸从没有想过……你过得那么煎熬……如果我还在蓉城,我肯定一刀捅了那个人!”
    还不够,还不行,唐辛夷没有被他的哽咽打动,甚至发出了最后一丝打击。
    “可是……我的钢琴老师一直教到我初中啊……她姓欧阳,是个非常非常……招人喜欢的女人……”
    “前年我还看到,她给爸爸发了微信,说是,梦里又梦见你了呢……”